【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在最好的时光里再见 作者:田可心 如果人的一生中必有一段最好的年华 那么我的这段年华,就是遇见你的时刻 如果幸福并非只有自己所爱的人才能给 那么其实,我很幸福 如果爱一个人与是否感到心动无关 那么是的,我爱你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怅然若失 虐恋情深 高干 搜索关键字:主角:芮姝晴,宋梓涵,钟秦 ┃ 配角:何夕,奚骥 ┃ 其它:   1   那个秋天,在美国待了超过三年之后,我回到了中国。   是永久性的。应该是永久性的吧?   你问我是什么心情,我很难形容。   会不会有一点点雀跃,又会不会有一点点失落?   老实说,我不知道。   因为下飞机的时候,我已经累得连脑子都是麻木的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啊?不年不节不寒假不暑假的,机票居然可以这么贵!为了买到符合我心理价位的机票,我从纽约飞了六个小时到洛杉矶转机,又从洛杉矶飞了十三个多小时才回到中国。我很确定飞机是老老实实从太平洋直线飞过来的,并没有傻不啦叽地从北极绕道,可还是飞了这么长时间!   “搞什么飞机”这个说法是不是就从这里来的呀?我明明记得人家都告诉我从美国西岸飞中国是只需要八小时的!   后来我跟一美国姐们儿用Skype视频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我这一定是因为飞机逆风。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她的身份是美联航的飞行员,而且最近刚刚升为机长。   总之,加上在肯尼迪机场候机及在洛杉矶机场转机的时间,我这一趟飞行辗转超过二十四小时。从纽约飞洛杉矶的路上,我还一路趴在窗边对着下面的地貌兴奋猜测这里是不是大峡谷、那里是不是落基山,而当飞机终于徐徐降落在终点站时,我站起来拿我那只小巧的登机箱,一不小心差点被压闪了腰。   我想,大约正因如此,当我在前来接机的二老身后看到人高马大的宋梓涵时,惊讶之余也忍不住冒出了小小的感激。   以及幸福。   然后我又马上告诉自己:什么呀?其实这些行李我自己加上我爸绝对拿得动,何况还有咱们热情的出租车师傅呐!   我爸妈迎上来的时候也没有多么热泪盈眶,毕竟我一年以前才回来过一趟,而且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他们用不着再产生任何诸如看一眼就少一眼的负面情绪,可以提前预支一下因为我老在跟前晃悠而生发的烦躁心情。   所以一接到我,他们没好言好语地问上几句累不累饿不饿困不困,就把话题完全转移到了梓涵这孩子有多懂事、一听说你要回来就主动接上我们一起接你来了这上面去了。   我爸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和宋梓涵肩并着肩,爷俩热络得俨然已是一家人;而我跟我妈窝在后座上,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我妈的唠叨一边努力不着痕迹地寻找着后视镜的盲点,宋梓涵每一个往后视镜里望进去的动作都让我风声鹤唳,也许人家就只是驾驶需要而已,可我就是不自在。   一年以前,他对我说:“不爱我了没关系,就让一切回到原点,重新试着爱上我,好不好?”   我当时没有回答他。   而不过短短一年之后,我就从美国回来了。   换成是谁,都会觉得我是在用行动对他作出肯定的答复。   那天晚上在我家吃完饭,我顶着时差在我脑袋里掀起的滔天困意,送宋梓涵出去。   他洗碗的时候我爸妈客气得恨不能把他供起来,此时却都争当缩头乌龟,好像跟我一起去送他就能把饭后百步走变成中了七步倒之后的绝命之旅。   二老摆出这种姿态,要我啥也不管径自蒙头大睡,那也太不像话了,我只好穿上外套换了鞋,把宋梓涵送到楼下。   这段路还是这么黑。这都多少年了,就不兴装上盏路灯么?   一直如鬼魂般萦绕着我的不安在两个人之间越来越绷张的安静里终于撕裂,我艰难地开口,才发现自己原来很渴。   我说:“宋梓涵,你别误会,我回来是因为我爸妈。他们年纪大了,就我这么个女儿,我应该在他们近前照顾。”   我说的是实话。   春天那会儿,我惊闻就在不久之前,我妈曾经住过好一阵子院。她是下雪天出门不小心摔了一跤,或许真是上了年纪骨质疏松了,一条腿就那么生生断了。   她和我爸怕我分心,都瞒着我。我以前打电话回家要是遇上他们不在就会打他们手机,而自从国内的手机也进入接听免费的时代之后,我索性就都打手机了,因而都没觉察到那段时间的异样,等知道的时候,我妈都已经出了院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件事令我既难过又自责,考虑了几天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同我老板说明了去意,把手头那几个项目忙完之后,就办了辞职手续。   在海归形式如此严峻的当下,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找国内的工作,就直接回来了。   我还真有一点点被自己的孝心感动了。   这天从机场回家直到吃完晚饭,我听完了宋梓涵是如何照顾我妈的整段感人事迹。   于是我又感动了,我承认,对我爸妈,他比我要更令人感动,毕竟我是亲生的,而他……   他谁也不是啊。   可这份感动有没有到要让我以身相许托付终身的地步?   宋梓涵听完我那句解释,似乎笑了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事实上我也没有去看。   他说:“我知道。没关系,不管因为什么,回来了就好。”   我舒了口气,点点头,以下这句话,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虚情假意:“真没缘分啊,我刚从美国回来,你却要去美国了。”   他回答得很快:“你在说什么?你回来了,我当然就不去美国了。”   这回我彻彻底底傻眼了。   其实不是不知道他这一年来申请出国是为了我。以他的背景,置哈佛耶鲁斯坦福于不顾,申请的一应学校全在DC,最后拿到的是大名鼎鼎的乔治城大学顶尖专业的offer,明年春季就要入学,就这么轻巧地放弃么?   我好心好意地提醒他:“答应了要去最后又反悔是很损人品的事,而且你这么来上一出,以后再想出去可就不容易了。”   他自负地说:“谁稀罕出去了?再说了,出国又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途径。”   说的也是,他一官二代,如今不过刚满二十六,宾利已经开上了,弄个什么杰出人才绿卡甚至投资移民,恐怕都不在话下,我替他操的什么心?   于是我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站住了:“那随便你啦。总之,谢谢你这段时间来对我父母的照顾。”   一阵尴尬的沉默再加上几句更为尴尬的对话之后,我们已然站在了他的车子旁。我家住的还是以前那幢老式居民楼,楼下仅有的几个车位早已被率先有车的人家占领,宋梓涵的车只好停在约摸五十米开外的这段矮墙边。   之前我们从机场回到这里的那会儿,我是全心全意地感激着宋梓涵去接了我的,否则那么多又重又大的行李,万一出租车开不进去,可让我们一家老弱妇孺怎么对付?   而此时,我只一心想要赶紧离开这里。   因为这段矮墙,就是当年他每天晚上送我回家的路上都要停下来说话接吻的地方。   我草草走完了那个“晚安再见”的过场,转身就走。   他突然从后面用力抱住我。我疑心他这几年是不是练了什么摔跤空手道之类的功夫,总之,还没容我脑子转一转,整个身体就被他一把扭摁在了墙上。   他的吻没头没脑劈头盖脸地扑过来的时候,我还在迷迷瞪瞪地琢磨:这样是不是就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了……   我们已经有超过四年没再在一起过了,他的亲吻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他还是会那样小口小口急促地啃咬啜吸,动作间却少了些无措的缠绵,多了些绵长的坚决,是一种成熟雄性老到而强烈的占有欲的淋漓展现。他分开我的双腿将我托起来挂在胯上,黑发浓密的头放肆地向我的脖颈间巡游而下,我脑袋一偏,就感到他紧紧地叼住我脖子上突起的筋络,噙在齿间重重地磨了磨。   我有些不习惯,不由低低呻吟了一声,他放下我的一条腿,空出来的那只手熟练地探到我的胸前。他的挑捻旋揉让我感到了自己的坚-挺,这让我霎时间倍感羞耻,因而本能地抗拒,连忙推开他那只为非作歹的手。   他并不勉强,顺势逡巡而下,所过之处带起一片鸡皮疙瘩,我分不清那是激动的战栗还是强烈的厌恶。   当他撕开我的内裤时,我简直开始怀疑我今晚偏偏要穿短裙和靴子究竟是不是一场蓄意图谋。   我们俩几乎是同时开口的。   他说:“十年前我就想这么做了……”   我说:“我说过我已经不爱你了……”   他的动作顿了顿,然后更为凶猛地压入我的体内,我难耐而压抑地低哼了一声,他咬住我的耳垂。   “真不爱我了?那就把我当一夜情,或者鸭,随你……”   他的气息噎绝在随之而起的剧烈喘息中。他的一只手仍然扶着我那条高高翘起的腿,另一手拨乱了我的衣服伸到文胸下面。他没有解开扣褡,我被挤得又紧又胀,因为害怕被偶尔路过的人发现我们不仅仅是在接吻而已,我只好主动吻住他的嘴,紧紧抓住他,防止他发出更肆无忌惮的声音,做出更过分的动作。   我们俩一同瘫软下来之后,他抱着我静静地在墙上靠了一会儿,待精神略略恢复,才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一直爱你,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2   那天晚上宋梓涵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在半睡半醒之间了。我有超过四年没再做过了,而根据四年前的经验,就算是在最精神饱满的状态之下,激情过后我也必定会沉沉地睡过去一会儿,何况是晚此时,我的时差发作得天昏地暗,我软绵绵地靠在他的身上,是既没有睁开眼睛打起精神的能力,也甚至都没有睁开眼睛打起精神的念头。   我知道自己没出息,可我真的好困,好困……据说有一种最隐秘的刑讯逼供的方法,既不会留下证据,又行之有效,就是不让人睡觉。   我绝对相信,如果有人用这个方法来对付我,无论真的假的信息,也不管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招,我统统都招。   当然,给我带来的后果里不能包括继续不让我睡觉这一条。   总之,当我感到宋梓涵搂着我离开那堵墙的时候,我的最后一丝理智也只是让我按捺下了说“别动再让我睡会儿”的冲动,把这句话不情不愿地扭转成了:“送我回家。”   他一声不吭。我听见钥匙的声音,车锁被打开响起的清脆鸣叫,而后是车门打开。   我感到自己被轻轻放在了后座上,顾不上不解,立即翻身一趴幸福得如同乘着云朵飘上天堂。   然而那具熟悉的身躯随着车门撞上的声音也沉重地压了下来。   我难受地想要推开他,却使不出半分力气,嘴里嘟嘟囔囔地抗议,却连自己都没听懂自己是在说什么。他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脱掉我的所有衣服,一边开始在我耳旁吹气,钝钝的牙不轻不重地咬在我的后颈窝及肩膀上。   我被一道迅急摆动着四下乱蹿的电流猛然击中,身不由己地颤抖起来,胸脯也忽然具备了自己的独立意志,开始不顾我脑袋里尖叫着的反对大起大伏地喘息。我皱着眉头想要骂他:为什么这么坏,我最不为人知的也是最不堪一击的敏感带,你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有忘记,居然留了这么一手来整治我……   同样被利用的还有这个我最不为人知的也是最不堪一击的时点。最容易让我动情的突然袭击就是趁我睡到半夜时骤然发作浑身滚烫不顾一切的紧紧拥抱,此时的我软得就像块胶皮糖,还偏偏被端到火上烤化了,瘫作一滩糖浆,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由他摆布,任他捏圆捏扁,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的坏蛋在我耳边低低地笑,有汗水落在我的脸上,又被他轻柔地揩去。他说:“这就叫坏了?一会儿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坏……”   我原以为刚刚才做过一次,自己又是这种状态,这回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太大反应。然而体内的温度被他撩拨得一路飙升,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一遭只不过是我们的热身,只不过是挑逗起了我们灵魂深处地火熊熊的欲望,同时更给我们准备好了足够的润滑与默契。当我留恋而不甘却偏偏过早过快地被推着向顶峰呼啸而去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豁出去地迸出一串语无伦次的哀求:“不要……啊!太、太快……还要……呜呜……一会儿再来一次……”   他在剧烈的急喘中咆哮出了一句欣喜若狂的安慰:“……一定!”   那天晚上之后,我拒绝再跟宋梓涵单独见面单独相处。他每天必会打电话来,而我借着倒时差,整整一个星期每天下午都关了手机拔了床头的电话分机蒙头大睡。有一天不知他是不请自来还是被我爸妈请来的,我醒来的时候心惊胆战地听见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他们老少三口已经相谈甚欢了好一会儿,开晚饭的时候我妈狐疑地向我的房间走来:“姝晴今天是怎么了?怎么睡得比平时长这么多,这时差还越倒越乱了?”   我迅速扔下手中的书跳回床上正准备拉被过头,就听见宋梓涵阻止的声音:“阿姨,让她睡吧,倒时差是这样的,您没试过,她要自己没醒您非把她叫起来,一会儿她该头疼了。”   我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怔怔地玩味着满嘴不是滋味的感觉。   我真不知道我是更厌恶他还是更厌恶自己,遥想我们分手前如胶似漆的那五年,最亲密的时候我也没有试过被收得那么服帖那么放得开,这越发令我感到自己那天晚上的表现就是彻头彻尾的轻浮放荡……   可恨我因为当初投胎时一不留神长了副轻浮放荡的模样,小时候遭了多少年的白眼,可我真不是轻浮放荡的人啊,我不是,我不爱他就是不该跟他发生那种事,可我不但没有反抗,还那么投入,投入到放浪形骸。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我也不想再看见我自己,如果可以的话。   我回国后的第一个周末,宋梓涵挑了个周六上午,又杀到我家来了。这回他没找我,事实上他早已经放弃了从我这里突破的尝试,都改成直接联系我爸妈了。   一听见我妈拿着电话乐得满脸老褶子地连声欢迎“好好好,阿姨这就给你买你最爱吃的牛仔骨去”,我立马蹭一下跳起来,关上房门就开始换衣服。五分钟后我一边把钱包钥匙往手袋里一古脑地塞一边走出来,跟我爸妈交待了声“我跟何夕有约啊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就要往大门口冲出去。   我妈一把攥住我的胳膊:“行了我的小祖宗,你这端着拿着的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可跟你说啊,不知道见好就收,将来梓涵真不搭理你了可有得你后悔的!”   我耸耸肩,蹲下去扣鞋子:“妈,我真不是端着拿着,我跟他缘分已经尽了,强求不来。”   我这么大的人了,我妈没法硬拉我,愣是一路跟着我数落到了马路边上:“你有别人啦?”   “目前还没有,不过您放心吧,迟早会有的,啊。”   “没别人你为什么不跟梓涵复合?你们俩在一起那么多年了,知根知底儿的,他哪点不好啊?当初你们分手那档子事儿也说清楚是误会了,这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妈,我不是不原谅他,我是……我已经不爱他了……您看您,非得逼您闺女儿跟您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来!”   我妈拉着我在路口站住了,一脸严肃:“我说姑娘啊,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你们当初那么多年的感情还不够爱?就算你们当时没分手,到现在都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指望成天一见他就脸红心跳才叫爱呀?他这么多年一直等着你守着你,追着你求着你,连带着对我们二老都这么周到,这还不叫爱叫什么?你呀,这么简单的事儿想不明白,就等着一辈子嫁不出去吧啊!”   我摇摇头叹口气,双手扶住我妈的肩膀给她转了个方向,推着她往回走了几步,嘴里念叨着“妈别送了再见啊”,就一转身往地铁站逃也似地蹿过去了。   给何夕打完电话商量好碰头的地点,我扶稳拉手,看看自己映在地铁窗户上的影子,这才发现我真是逃难似的冲出来的,连头都没梳,赶紧用手胡乱扒拉了几下。   心里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茫然地扒拉着。   其实我妈说的也有点儿道理。我现在觉得我不爱宋梓涵,是因为对他已经没有那种感觉,可如果我们俩真的从没出过事儿、一直一帆风顺地走到现在,是不是也没什么感觉了?   那归国之初的一周里,我趁着时差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起来了,整理出简历来上网找工作。我的情况挺尴尬的,虽然是只小海归,可我那专业想在国内找到一正好对口的工作还不太容易,我在美国的工作经验也是要长不长、在国内找不到恰好的对应。   我爸妈一早就旁敲侧击地暗示我找宋梓涵帮忙解决这个问题。这不光是因为宋梓涵有人脉,更因为他干的就是这个。他大学的专业是心理学,毕业后跟几个同样背景深厚的哥们儿合伙开了个猎头公司,规模不大,专做高端人才的猎头,业务看起来不多,每一笔生意却都意味着可观的提成。   我固然不算高端人才,但相比起高端人才来,若让他动动指头随便安插到什么地方应该更是不在话下。   我爸妈的心愿是很美好的,但他们也不想想,我会承宋梓涵的这份情吗?   跟大学同学打了一圈电话,他们都说我的情况最适合的就是考公务员去外交部了,可要去外交部的话,一来公务员考试还得有一个周期,从准备到录取时间不短,我要是最后被录取上了还好说,万一没成,我这段时间不就放空了吗?到时再想找别的工作更受影响。   而万一真被外交部录取上了,我又担心动不动就会被派出去,不管是频繁的短差还是一流放就是n年的长差,都违背了我毅然回国的初衷——多陪在我爸妈身边照顾啊。   由于同样的初衷,我也不去想那些高薪水高压力的工作了。好歹我也是本地人,可以蹭我爸妈的房子,虽说有啃老之嫌,却也同时免去了他们成为空巢老人的凄凉晚景,勉强也可算互利互惠吧,所以薪水差不多也就行了。   找工作的周期比我的预期要短一些。投了一个星期简历之后,就开始有公司给我打电话了。   在电话里同其中几家聊了聊,再跑了几天笔试面试,我敲定了一份自认为性价比最高的工作——   在一家美资咨询公司做全职翻译。   3   一般外资的或常做涉外业务的咨询公司都有大量的翻译需求,但更常采取的做法是聘用兼职翻译。可是兼职翻译也令公司尴尬,一方面他们需要这些人随叫随到,另一方面既然是兼职,任何人都难以保证随叫随到。真正牛到可以随意自由职业的人看不上那点兼职薪水,除此之外时间最自由又比较有质量保障的就是在校大学生了。然而就算是外语专业的高材生,没有足够的经验和阅历,很多东西也翻译不到位,更别提人员流动性太大所导致的培训难度了。   于是这家公司前一阵子终于痛下决心,正式设立了外事部。   外事部外事部,说出去响当当,其实除了经理之外,整个部门就只有两名员工:我,以及一个去年才从美国本科毕业回国一年的小伙子。我们俩不算是业务人员,应该更接近于支持部门的作用,在公司里地位并不算太高,说出去都有点丢人。   不过这世上能让我芮姝晴在乎忌惮的东西还真不太多,丢人就丢人吧,我看中的是这个职位所代表的不菲的薪水,以及适中的工作量。美资公司里的人就算不是专职翻译,英语一般都不错,面对面的口头交流基本上不需要我们帮忙,所以我们所做的事情多为耗时耗力的笔译,而这活儿就算是OT也是可以拿回家做的,既可以满足我尽量多陪在父母身边的愿望,对于我自己而言也算是轻松闲适。   可是那个周日的下午我在何夕的温馨小公寓里喝下午茶的时候,她不留情面地一针见血:“你是不承认呢还是真的没有意识到?你自己说吧,你在择业的时候是不是不知不觉把宋梓涵作为规划的一部分了?你潜意识里仍然当他是你未来的老公,所以你是按照一个贵太太聊作消遣的思路来走的,你不必把很重的砝码放在未来的职业发展上,也不必在乎这份薪水够不够你几年之内买下一套舒心的房子结婚生子。你只求惬意,因为你知道在经济上是有人给你保障的。”   我是吗?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却一直都没想明白。   或者说,我更混乱了。我越想就越把自己绕进去,然后牵扯出了更多的糊涂问题。   比如说,假如的确如此,那么我的这种思维定式究竟是一种绵亘多年依然不曾戒除的习惯,还是因为我其实根本就……   还爱他?   一年以前,我告诉宋梓涵我已经不爱他了。   一年之后,我也仍旧这样认为。   正如我妈所质问我的: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也许正因为谁都说不清楚什么是爱,那么也就没有人能说得清什么是不爱。至少,我就不知道我的这个“不爱”究竟是一种不稳定的进行时态,还是一种已然定音的完成时态。   我也深深地怀疑,要重新爱上一个曾经爱过后来不再爱的人,是不是比爱上一个从未爱过的人更难。毕竟一个旧人对于自己而言,很难再有惊喜与意外——那是最容易拨动心弦的东西,于是你很难再对他产生心动的感觉。   而世界上最难记住的东西就是心动。若你多年前曾吃过一块糖,你或许能轻易地想起那份甜味,若你多年前曾喝过一碗药,也可能会对那份苦没齿难忘。可若你多年前曾对一个人怦然心动,在事过境迁以后,任你有再强大过人的记忆力,也只能记得你曾经有过那么一瞬,至于那一瞬具体是怎样的感觉,却是无论你如何抓心挠肺也无法再度重温的。   每当想到这里,我就很文艺地黯然神伤。   因为我甚至开始怀疑,不光是对宋梓涵,我是不是对任何人都不能再有那种感觉了?   因为已经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没再对任何人有过那种感觉。   多年的缺失会让人不再相信,转而疑心要么是自己动心的能力早已用罄,要么是这世上已不再存在那个能让自己动心的人。   在进行着这些并不那么让人愉快的思考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后,我将这些思绪整理成一篇话语当众说了出来。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也是在不久之后,我的这种怀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受到了动摇。   我对宋梓涵的躲避终止于我回国将满一个月时的这个周六。这天何夕组织了同学聚会,不用说,自然是以欢迎我归国为由。   这也是我上班前的最后一个周六,过完了这个周末,我就得老老实实回到每天朝九晚六的生活里去了。   这次聚会,以前走得最近现在也还在这座城市的同学基本都到了,包括奚骥。他研究生毕业之后就离开上海回来工作,不过自去年我回国那次之后,他就没再以任何方式找过我。   算上在那以前我不再理会他的半年,我们已经有一年半没联络了。   他不再找我的原因我不曾追问过,不过想也知道,八成是齐修远告诉了他我已经知道他对我的心思,而我仍然没有给他回电话或短信,于是他彻底明白了我的意思。   所以在场同我面面相觑的有我锲而不舍的前男友,还有和我遽然翻脸心怀怨恨的(前?)暗恋者,那种尴尬情形可想而知。   只能庆幸,好在我是大大咧咧的芮姝晴。   同学聚会永远都是这个样子:除了情形尴尬的个别人之外,所有人一见面都会亲热到夸张地猛寒暄一气,以至于站在一旁的小服务员怎么也插不进话,于是走也不是等也不是,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好不容易有细心人发现了这一点,好说歹说地招呼大家轮流点菜,于是以点菜为中心拓展开去的新一轮忆当初再次啰里八唆地开始,吵吵嚷嚷又不知过了多久,才总算点完菜,服务员拿着菜单如释重负地走了,所有人也都松了口气。   陡然袭来的安静将其中一位同学正和身旁某人进行的私下交谈凸显了出来,他霎时噤声,抓耳挠腮面露难堪,大家则不依不饶,齐齐要求他有话就大声说出来,今天这包间里不允许有秘密存在。   好在那同学正聊到的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举起手机亮了亮,笑道:“正说微博上这个帖子呢,你们听听啊——   20岁的女人是足球,20个男人一起追;   25岁的女人是篮球,10个男人一起追;   30岁的女人是乒乓球,两个男人互相推;   40岁的女人是高尔夫球,是个男人都想一杆子打飞!”   男生们哄堂大笑,女生们则喜嗔参半情绪复杂地低声尖叫。我指指那个男生,撇了撇嘴:“你这可不对了啊!同学聚会你不陪我们这些身边人,上什么微博?而且我们这儿全都是25岁的女人,你这是找抽呢吧?”   那男生一边把手机收起来一边陪笑着满桌子道歉,奚骥不凉不淡地来了一句:“这帖子不科学啊!女人是一个简单的概念吗?得分美丑!25岁的丑女能有10个男人追吗?25岁的美女又何止10个男人追?”   他说完,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   我避开他的目光,心中暗恼。虽然他那一眼最自然的解释恐怕还是在于他这番话是接在我的话后面说的,却也显得好像是我在虚荣撒娇非要讨一个恭维似的。   我发现自从大一的暑假和奚骥有了心结之后,我就极易被他触怒,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无法以善意揣度,就算是后来知道了他所有作为的根源所在,我也还是无法改变这一点。   原来人可以如此固执,心里自有一杆不可替代的秤,一旦某种成见扎根,其他的一切原因及解释就都失去了意义。   我和奚骥这边气压刚一微妙下来,宋梓涵就微笑着接了口:“咱们这儿这些25岁的女人都是橄榄球,全场总共170个队员一起追呢,够多了没?”   说完这话,他也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   紧接着,我看到奚骥对宋梓涵一瞥而过的目光里有恼意闪过。   也是,本来奚骥那句话已足以表达对——仅仅是我也好,在场的全体女同学也罢——我(们)的好意,偏偏宋梓涵那句话接在了他后面,既利用了他的提示又作了大幅度的提升,听者会很容易把这份人情都算在宋梓涵的身上。   无论如何,在场的女同学心里都舒服了。这里没几个人懂橄榄球,于是大家纷纷向我这个在美国呆过三年的人求证是不是一场橄榄球真有那么多人打,我只好被迫作夫唱妇随你唱我和状替宋梓涵解释:“他说的那是把双方的进攻队员防守队员,还有什么kicking team special team全部算上的,不是同时有这么多人在场上。”   大家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何夕再度拿出了她历来的大姐大气场,大大方方说出了女同学们的心声:“就是嘛!你们看看咱们班的女生,哪个不比20岁的时候漂亮风情多了?这个帖子就是不科学,人家都说了,女人最好的年龄就是25岁,青春与成熟并存,是最佳适婚对象!”   话题就这么莫名地被拉到结婚上来了,大家陡然间谈兴更浓。有个女同学跟大家八卦起了她的上司,先是天花乱坠地形容了一番那女人如何如何天生丽质公主气度,然后话锋一转,换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可不知为什么,别说现在29岁都还没结婚了,自打我进公司,这都三年了,就没见她谈过恋爱,真是想不通啊!这样的人都还剩着,让我们情何以堪哪!”   大家都很爱这样滥俗的八卦——女生们是本来就爱,男生们到了这个年龄也越来越爱,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猜测起这大龄美女单身背后不为人知的原因,无非是些什么情殇啦,难言之隐啦,秘密情人甚至同性恋之类的。   我摇摇头,打断了大家:“条件好的人比条件没那么好的人更不容易剩下——你们不觉得这很可能是一种认识误区么?”   大家的注意力顿时都被拉了过来,最开始那个制造出这个话题的男生谄媚地笑道:“来来来,听听咱们留美硕士的高见哈!”   我笑了笑,忽然有些不自在。在这帮人面前,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话,非常不习惯,而且顿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   于是我垂下眼睛避开众目睽睽的直视,转动着手里的茶杯:“一个人不管条件如何,也许一辈子就只有一个对的人,所以每个人遇到自己那个人的机会是完全一样的,与美丑好坏无关。如果一个人始终恪守单身,可能并非因为没有人爱她,而是因为她对爱情一直都还执着,却还没有那么好的运气遇见那个对的人。   现在假设有两个人,一个条件好,一个条件差,他们都没有遇到自己的那个人,条件差的人可能很容易就看开了:反正我条件不好,找个条件相当的人凑合着也就行了,跟谁不是一辈子?   可是条件好的人也许就总是不能甘心也不肯死心。她会想:万一我的那个人明天就出现了呢?我这么好的条件,凭什么就不能等到我的那个人?凭什么就要随便找个没感觉的人将就一生?   所以很可能反而条件越好的人就越容易蹉跎岁月,不是不明白这样虚掷光阴也不过是辜负红颜,可如果宁滥勿缺,却又觉得是糟蹋自己,比白白浪费还要糟糕。”   我这番话说完,大家纷纷点头,都称言之有理。   奚骥低下头去,握住手边的酒杯,而宋梓涵专注地凝视着我,若有所思。   4   聚会结束的时候,大家又在饭店门口说了大半晌的话,把个道别拉扯得像是永不会走到尽头。   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决然抽身,这帮人才像是被抽掉了地基的沙堡,终于溃散下来。我正要离开,宋梓涵快步走了过来:“我送你回去!”   他这话完全没有控制音量的意思,无异于当众宣布他就是在重新追求我。同学们顿时侧目,我一眼瞅见奚骥灼亮得不甚友善的目光,像是被鬼推了一把似的脱口而出:“好。”   这个字一出口,我才明白原来在我心目中,宋梓涵终究还是和别人不一样。   至少和奚骥不一样。   似曾相识的晚上八九点钟,这辆绝对相识的车子。   我一上车就觉得如芒在背。后座我是肯定不会坐的,而副驾驶座位又是同司机之间最暧昧的位置。   所以车子走了一小段,可以断定其他同学都不会看得见我们的动向了,我匆忙地对宋梓涵说:“你把我放在路边吧,我搭地铁回去就行,不麻烦你了。”   宋梓涵看了我一眼,双手仍稳稳地把着方向盘:“就这么怕我?”   我看着窗外,不耐烦地等他停车。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车子打向右转,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居民街道。   我正准备开门下车,车锁却咔哒一声锁上。   我的心一跳,顾不得质问他,抬手就想自己去开车锁,却被他紧紧抓住。   他握住我的两条胳膊,用力将我扳过去面对着他。我低下头,他的呼吸就喷在了我的头顶上:“真的不想我?”   我羞于启齿,只得用力摇头。他手掌一紧,毫不掩饰语气里的促狭:“那天晚上爽成那个样子,哭着求我给你,居然不想再来一次?”   我咬着嘴唇,一直压抑在心头的难堪当真被掀出来的时候,人倒也麻木了,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面对。我不好意思说那是因为我太久没被男人碰过,便索性挺直腰杆和他拼脸皮:“那是给你面子,你自己说要我把你当成鸭的!”   我以为这句话会激怒他,不料他却笑了,而且笑意里洋溢着真实的喜悦:“那你还没付钱呢。”   我寒着脸就要去翻手袋,他一把将我拽进怀里,嘴唇火烫着贴在我的额边:“是我想你行了吧?就算是鸭,那么卖力地伺候过你之后也希望有回头客啊。”   我当年就说过,男人那冲动一上来,其不要脸的程度哪是女人能及得上万一的?   我热胀着脸,用力扭动着试图挣脱他:“我不要!我不喜欢,我不喜欢一夜情,也不需要召鸭!就算找一夜情也不找你,召鸭也不召你,我还想换种口味呢,我……”   他蛮横地将我的话尽数吃进嘴里。   半晌,他放开我,低喘着,声音里竟似有些伤感:“别说傻话了!晴,那我们就恢复关系,我还是你男朋友不就行了?你现在又没有别人,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那时候一开始你也说不喜欢我的,后来还不是爱上了?你想换口味没问题,我变着法子满足你还不行吗?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他耍赖地说着低三下四尊严扫地的话,每一声求求你都被他的唇细细地揉碾在我脸上,从这个角落逡巡到那个角落。我闭着眼睛,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招架之力:“那好吧,给你一个月时间……”   他的动作骤然顿住。   我继续说:“我们先做一个月的男女朋友,如果一个月后我重新爱上了你,我们就继续在一起,否则就好聚好散,你不许再缠着我。”   他捧着我的脸,眉心微蹙,思考了一会儿之后,又一言不发死乞白赖地亲下来。   我一抬手挡住他的唇:“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就是一个月,不长不短,愿赌服输!”   第二天,宋梓涵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我们的试恋约会。   他一大早赶到我家的时候,我还赖在床上没起来呢,我妈生拉硬拽地来扯我:“这么大人了还赖床?明天就上班了我看你还怎么赖!起来起来,人梓涵都在外面等着了,我这就出去给你们买豆浆油条,等我回来你必须得给我跟梓涵好好坐在餐桌前等着,听见没有?”   我万般无奈,只好揉着眼睛去趿拖鞋:“我不吃油条,要小笼包。”   我妈喜滋滋地骂着我就走了:“德性!”   吃完早餐,我坐上宋梓涵的车子,好奇地问他:“咱们这是去哪儿呀?”   他熟练地发动车子,眼睛里满是笑意:“看电影去。你不是一直想重温《指环王》吗?”   我精神起来了:“那么老的片子,哪儿还上映啊?”   他胸有成竹:“自然有地方,不会坑你的。”   我又问:“第几部?”   他挑了挑眉,洋洋得意:“三部连播怎么样?”   我双手一举就砸到了车顶,忍着痛欢呼:“Awesome!”   他一把扯过我的手,心疼地捧到唇边摩挲着轻吹:“小心点儿!疼不疼?”   我哪里顾得上,只顾着两眼冒红心:“哎呀呀,那岂不是又可以看到奥兰多布鲁姆了?我的天哪!我们家帅得让人吐血的精灵gg啊!”   相比起几年前的反应来,这会儿的宋梓涵一点儿都不急:“我严重怀疑你现在会不会还觉得他有那么帅。”   说到这里他又补充了一句,一如几年前每次我说精灵帅时他都会说的那样:“其实我一直都觉得阿拉贡比他帅。”   《指环王》是我们俩的共同最爱,上大学时看得那叫一个豪气干云啊,可惜当时是一部部分开看的,可就是那样都觉得激动人心,真是难以想象如果三部连在一起看会过瘾到什么地步。   宋梓涵把车子开进附近最大一家影城的地下停车场,揽着我乘电梯直达一间小型放映厅。这影城几年前我也来过两次,去的都是比较大的放映厅,而且每次都是去的某部电影的首映式,可想而知,必然都是人满为患。而这会儿因为我刚从美国回来不久,各种习惯还停留在地广人稀的段位,所以当我看到这小放映厅里空无一人的时候,也没觉得怎么不正常,到底是播老片子,没多少人看也对啊。   宋梓涵带着我走到后排正中的一间情侣卡座里,我定睛一看,不由咂舌。只见这里摆着一套双人沙发,英语里叫做love seat的,前面的小几上摆着几件零食,不过是爆米花薯片瓜子等女孩子的观影最爱伴侣,却比我们平常吃的那些看起来更为精致。宋梓涵让我坐下,弯腰打开沙发一旁的小冰箱,扭头问我:“喝什么?”   我伸脖子瞥了一眼,只见一应高档酒水果汁。   我想了想,故意道:“热咖啡有吗?我想喝拿铁。”   不料他从容点头,伸手按了按隔墙上一个按钮。   在等待的那一分钟里,我问他:“这就是传说中的vip包厢?”   他笑了笑,表示肯定。   不一会儿有服务生来到,欠下身恭聆吩咐。   宋梓涵交待他:“给这位小姐来一杯拿铁,多放奶,午餐的时候送一只全家桶过来就行。现在电影可以开始了。”   服务员诺诺答应,躬身退开。   我这才明白这件事的全部正确含义。   于是我瞪着他:“宋梓涵,我记得你以前一直挺低调的呀?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作威作福了?”   他勾了勾唇角,不以为然:“这还不够低调?为了就着你的低级嗜好,我都让人家午餐上全家桶了,不知那人这会儿正怎么嘲笑咱们呐!”   我“切”了一声,又问:“嗳,你包下这里花了多少钱啊?”   他一手握住我的头顶把我转过去面对屏幕:“开始了开始了,快看吧!”   这场电影看得我们俩荡气回肠兼以心旷神怡。看完之后我嗫嚅着对宋梓涵说:“其实……以前我虽然觉得这电影超好看,其实很多地方都没看懂,这会儿总算都弄清楚了……”   宋梓涵转过来看着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喝多了几杯,他此时好像有点脸红红的:“我也是……当时我尽记得里面那个人格分裂了。”   我叮!想当初第一次看的时候,我肯定问过他好多问题来着,他肯定也都回答来着——敢情他也是不懂装懂啊,怪不得我问了也还是没懂!   不过……我挥挥手,欢快地比划着回忆:“好歹你占着心理系的便宜,还知道那是人格分裂!想当初我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儿,看得一懵一懵的。”   他哈的一声笑抽。   大屏幕上还在连绵不绝地过着演职员表,我们俩捧着各自的饮料意犹未尽。   宋梓涵忽然问:“精灵还帅吗?”   我的脸顿时塌了:“帅是帅……不过没那么惊艳了……”   他一脸“我就说嘛”的表情。   我咳嗽了一声:“阿拉贡还帅吗?”   这回轮到他的脸塌了:“以前看的肯定是中文配音,给他配了个特man的声音,哪知道原声这么娘!还有啊,他看所有人——男人——连甘道夫都不放过,眼神都超级妩媚!”   我拼命点头:“嗯,这就是个gay片儿!”   他摇头叹息,又笑了起来,眼睛映着字幕的点点白光,闪闪发亮。   我心满意足地往沙发靠背上半躺下去:“你知道吗?我印象特特特深刻的一件事儿,就是大三的某天有个同学跟我说她要去看通宵的《指环王》三场连播,你不知道我当时简直羡慕得要死要活啊!”   宋梓涵幽幽一笑:“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我要带你来看这个?”   我愣了一下。   原来我跟他说过那件事。   而他居然还记得。   有时候,一个人的记忆是会被另一个人的记忆唤醒的,他这句话如同电光火石,霎时间点亮了我脑海里一枚小小的火种。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是跟他说过,那个同学告诉我她要去看通宵连播之后我就马上给他打电话了,要求我们也去。   当时他在电话里的拒绝不容商量:“通宵很伤身体的知不知道?我不带你去,你也不许自己去!”   末了他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你要是精力过剩晚上不想睡觉,咱们出去住!”   我们俩四目相对,银幕上大片大片细白的字幕还在随着音乐的流转缓缓淌过,一如往昔在我们彼此相闻的呼吸间静静穿梭。   突然之间,我们俩不约而同地倾身拥住对方,用最默契的迫不及待,最契合的四肢交缠。他的唇舌如饥似渴,而在这些年之后,我也第一次不曾抵抗,亦不仅只是被动地承受,我辗转迎合着他不断变换的角度,虽仍不知是否相爱,但至少已是相亲。   那一刻,我迷迷糊糊地想:虽然我还是不知道,重新爱上一个曾经爱过后来不再爱的人是不是比爱上一个从不曾爱过的人更难,但如果我始终等不到那个让我爱上的新人,是不是依然应该回头选择旧人呢?至少我们之间还有这么这么多的回忆,就算无法将当初的心动重演,或许能与那个曾让自己心动的人常相厮守,也已是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无法企及的幸运彼岸。   5   那个吻不知持续了多久,我只知道电影的片尾还是没有结束,这给了我一种时间并没有多长的认知。   宋梓涵的唇终于略略离开,眼神迷离地哑声说:“一会儿回我那儿吧?今晚上别走了……”   我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在他轻轻含住我的眼皮时,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一翻身将我压在沙发上,开始激烈地上下其手。   我吃力地抵挡着他:“我不是都答应一会儿跟你回家了吗……”   他不肯罢休:“电影院的情侣卡座意味着什么?这是刚才看电影的时候就该做的事,我见你看得入迷,生怕惹你不高兴,活活忍了这么久……”   那天,是我活到25岁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一部电影的片尾可以那么那么地长,长到都能抵过半部电影了。   第二天早上,宋梓涵开车送我到公司。   原本做了好些天的心理建设,准备去承受上下班高峰时段地铁里的挤死人,结果却由于突然有了辆专车,只是忍受了会儿堵车而已,而且因为宋梓涵事先预留了足够的时间,我并没有迟到,于是这段上班之旅还是颇为愉快的。   我下车之前,他拥住我用一个深吻告别。   我又有些不自在。   说到底,昨天一天都像一个绮梦,一个游离在回忆与现实之间的童话片断。再加上我们本就说好是在尝试,那更像一场角色扮演。如今随着浪漫周末的结束、实实在在的上班生活开始,我完全脱离了那种状态,于是又别扭起来。   我此时此刻身上穿着的所有衣服鞋子都是昨天从影城出来后临时买的。说是临时,却是我现在根本付不起的价格,都怪宋梓涵死活不肯把车停在我指定的商场。他去刷信用卡的时候,我哭丧着脸还在做无谓的挣扎:“喂,你自己还是做人力资源的呢!我第一天上班就敢穿得跟经理一样甚至比她还高段我就死定了!”   宋梓涵扬着眉头,一脸不可思议:“天不怕地不怕的芮姝晴居然也有畏首畏尾的时候了?”   我苦笑着叹气。芮姝晴又怎么样?芮姝晴算老几?年少时有几个人不飞扬跳脱,长大后又有几个人不循规蹈矩?我何尝不怀念当初自己做任何事时的那份爽快干脆,那时的一切都简单利落,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藏在暗处的疑阵里的,于是也就没有什么是值得害怕的。哪里像现在,事事都面目模糊,我甚至搞不清楚我对宋梓涵的推拒究竟该算是婆婆妈妈拖泥带水,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狠辣决绝。   被提着大大购物袋的宋梓涵不由分说拉着走出商场的时候,我小声说:“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我就把钱还你。”   他捏紧我的手,用力到把我弄疼。   我知道他的意思,踌躇了一下,又说:“那……这样吧,如果下个月我还是你女朋友,我就不还你钱了。”   他转过来,目光灼灼:“去掉那个‘如果’,因为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那是唯一的可能性吗?我自己都不知道。不过当我从他的车子上下来,一身轻松地往公司大楼里走进去的时候,心里竟缥缥缈缈地浮起了一丝很像是幸福的温暖感觉。   我忽然有些贪恋这样的时刻:早晨起来和他一起刷牙洗脸,一起换衣服,他一边扎领带一边告诉我左边的眼妆比右边的浓了些,然后一起吃早餐,一起出门上班。   我不知道我所贪恋的是那个“一起”,还是这背后所代表的诸多便利,毕竟说到底,人都是贪便宜图享乐的。   新高跟鞋难免有些伤脚,我动弹不得地随一大群人站在电梯里的时候,不由庆幸今天是有专车送到门口的。不过这个逻辑并不成立,如果没有专车,我也就用不着穿新鞋子了。   经理来到的时候,我还有些忐忑。虽然昨天我提出那个顾忌之后宋梓涵的回答是:“怕什么?你们经理要是嫌弃你,我给你换个不嫌弃你的经理。”可谁愿意才开始一份工作就跳槽?更何况我昨天稀里糊涂的已经承了宋梓涵太多的情了。   好在狗血的事情并未发生,我们经理身上的套装和我的完全不同,尽管我不能一眼看出是什么牌子,但至少不比我的差。   我们部门的活儿相对简单,我和同部门的Nick虽为新人,在翻译上却都算是老手了,所以不需要什么培训,直接就开始干活儿。   通常的程序是公司里有资料需要翻译的人先联系我们经理,她分配好之后用电子邮箱把需要翻译的资料发过来,然后安排对方直接给我或Nick打电话交待具体的翻译要求。   公司挺大的,我和Nick刚开始打交道的主要是人力资源部和行政部的同事,和真正做咨询项目的同事鲜少有直接接触,顶多有些性格外向的人会在电话里寒暄几句诸如“欢迎加入”或“下班后一起吃饭”的客套话,而就算是这些人,真正见面时也大多只是微笑点头,不一定能同名字声音对上。   所以上班的第一个星期里,我收集到的名字远远多于面孔,而这些所谓的名字还都不是本名。因为公司里人人都习惯用英文名,我基本上只知道那些毫无信息量的英文名和姓氏拼音,正如他们也只知道我是Rachel Rui而已。其实就连这些信息都是推测得来的,只因每个人的公司邮箱用户名都是自己的英文名加姓氏,譬如我的就是rachel.rui。   没错,我继续沿用我在美国时的英文名Rachel,那个古老而遥远的Michelle,恐怕将成为此生永远的记忆了。   第一天下班时,宋梓涵来接我去我最爱的“麻辣诱惑”吃晚饭,说是庆祝我的上班第一天。他先把我放下,自己把车开到停车场里去,再走回来跟我会合。我们俩刚一转身就有个小女孩跟过来,眼巴巴地捧上一大束玫瑰:“大哥哥,给阿姨买束花儿吧!”   我相信我当时脸色一定难看到了一定程度,总之宋梓涵瞥了我一眼就立即拒绝,而这卖花小姑娘也没敢像她们通常所做的那样紧紧纠缠,吐吐舌头就跑了。   我懊恼地拔掉头上的簪子,把盘得一丝不乱的发髻散开来。   宋梓涵呵呵低笑着搂紧我,低声安慰道:“人家不是那意思,她肯定是觉得你太艳光四射了,脑子都被闪晕了。”   我没头没脑地把满腔未及发泄的恶毒都转嫁到他身上:“我管她什么意思!你是哥哥我是阿姨——宋梓涵你听听,随便一个路人都不看好我们,咱还是趁早散了吧!”   他拥住我不让我走开,好声好气地劝道:“行了行了,小女孩都没眼力见儿,看到已经工作了的就喊阿姨,看到结婚了的就是欧巴桑。你自己还不是有一次把一个跟我同年的女孩叫阿姨?”   人家喊我阿姨是因为看出我是上班族了么?   我打量了宋梓涵一遍,只见他穿着牛仔裤配休闲西装,看起来是比我这身中规中矩老气横秋的套装要青春一点,职业性也更混沌不明一点。   不过……我有一次把一个跟他同年的女孩叫阿姨?我靠!我还干过这么缺德的事儿?!   我连忙问他:“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   他微笑着循循善诱:“就是高二那年,有一次我们在咱中学旁边的那个小卖部买饼干,你喊那个卖饼干的女孩子阿姨,吓得人家赶紧自报出生年份,是跟我同年的,当时才十七。你说你给人家的打击得多大呀?今儿晚上这就当是小小报应,从此恩怨一笔勾销了哈。”   我抓耳挠腮——还是想不起来呀!   一直到宋梓涵坐在我对面开始施施然地点菜,我还在拼命拼命死不放弃地想。想来想去,我倒是觉得好像也是十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俩一起吃饼干。那时候宋梓涵还很低调,花钱一点都不大手大脚,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男孩儿的做派。我们俩吃到最后一块饼干的时候你推我让,最后决定分成两半,结果又不小心分成了一半大一半小,只好又开始推让那块大的,抢夺那块小的。   旁边卖饼干的女孩子笑咪咪地说:“你们俩怎么这么好啊!”   我正想问宋梓涵我错叫阿姨的事情跟我记得的这事儿是不是同一次,就见他刚好点完菜打发走服务员,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那个卖饼干的女孩子还夸我们分吃饼干相亲相爱情深意长来着。”   果然就是那一次!   我不记得叫错阿姨的事情了,但是分吃饼干的事情也许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吧?也许正是因为后来的这件事情太过刻骨铭心,才挤掉了前面那段尴尬的记忆。我现在还想得起来,当时那个女孩子在旁边发了那么一句满怀艳羡的赞叹,让我一下子觉得甜丝丝的很幸福,而且幸福了很久很久。也许我们俩的那一幕,也让那个女孩子微笑着开心了很久、以至于都顾不上责怪我把她喊老了吧?   突然之间就有一种感觉,觉得曾经的自己暖融融像团小火焰、同时又点亮了别人——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已经真的太好太好。   所以,其实是没有忘的,根本是忘不了的,之前只是想不起来了而已。   我猛然间又想起昨天看完《指环王》后的那段追忆,忽然觉得我和宋梓涵在相爱的那几年里,一定是储存下了太多的记忆,多到一个人的脑子装不下,于是我们俩自动分工,他装一半,我装另一半,所以他现在还记得的,往往是我已经忘记了的;一定也有些事情,是他已经忘记而我却还记得的,我们俩彼此替对方保存着属于两个人的记忆。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沾沾自喜。   一个月后,或许我真的不用把昨天买衣服的钱还给他了吧?   说到底我还是太年轻,年轻的时候,尤其是像我这种性格的人,很容易犯的一大毛病就是英语中所说的assertive。那才是我们一月试恋的第二天,我就早早地断定这一个月都会这样好好地过下去,殊不知或许只是一日之隔,就可能换了人间。   6   第二天上班没多久,我的邮箱里就进来了一单新任务,经理在邮件里告诉我:“一会儿战略咨询部的Leo会跟你联络。”   约摸五分钟后,我桌上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按照标准程序自报家门:“Rachel speaking.”   对方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沉默了一秒钟。   我以为电话不好,轻轻拽了拽电话线,问道:“Hello?”   他终于回答:“你好,我是Leo。”   这副声音……   我不敢说有些熟悉,因为我根本无法确定。   于是我热情地与初次打交道的同事攀交情:“Leo你好,我已经收到你的资料,请问你对于翻译有什么要求,还有deadline是什么时候。”   他那边直接把电话挂了。   我惊怔了三秒钟,被噎得哑口无言。Nick此时不在,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连对着人莫名耸肩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事实上,我怀疑即使Nick在,我恐怕也无法对他表示出什么来。心里隐隐蠢动的不妙预感蚕食着我的镇定,我渐渐感到自己双脚冰凉双手发抖,胃里的早餐慢慢开始翻腾。   果不其然,两分钟之后,一个人冲到我们办公室门口,瞪着我的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芮姝晴,真的是你!”   是我的错,我认不出他的声音。   在我和他之间,从来都是我的错,什么都是我的错。   我不光是直接对着他的时候粗心,甚至只要是关于他的事,哪怕是通过别人,我也粗心。   我居然没有注意到经理给我发的资料里所留的对方联系方式,他的邮箱名是Leo.zhong。   Zhong所对应的中文姓氏,我所知道的就只有一个钟,而钟这么敏感的姓氏,居然都没有唤起我的警觉。   不过就算当时我意识到了什么又能如何?难道我还能在五分钟之内办磬辞职手续及时逃脱吗?   所以无论如何,我此时都只能认命而认罪地怔怔站起来,在全世界我最害怕重遇的这个人面前,低下我曾经为非作歹都不曾汗颜的头颅。   钟秦的这份翻译资料是我有生以来做过的翻译中难度最大的一个。原本我看到只是区区15页的PPT,以为很轻松就能完成,结果一打开头就大了。这是公司为一家大型国企做的战略规划项目,不但每一页都以word文档风格用小号字密密麻麻排满内容,而且充斥着诸如“大力加强思想建设工作”之类的语句,翻译最怕这种外语中根本不存在的表达了;何况撰写者的中文水平及逻辑水准也颇有上升空间,这种官腔十足脑满肠肥风格的手笔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他们甲方,我往往还得先竭力理解了某个句子的确切含义才能勉强意译。   马不停蹄头晕脑胀地忙到下班,我只搞定了10页。   再战战兢兢也只得低眉顺眼地给钟秦打电话:“对不起Leo,原本答应了下班前把翻译稿给你,但现在我还需要多一点时间。”   他不出意料地冷嘲热讽:“你答应我的事情什么时候做到过?”   我吸了口气。我现在正式怀疑他一早就知道今天下班前我肯定是翻不完的,这份资料的deadline也肯定不是今天下班之前,而他故意要求我提早做完,就是为了在此时能够说出这句话来。   他倒没有更多地追究我迟交作业的责任,却给了我一个更大的打击。   他说:“明天上班前务必将翻译稿发给我。对了,这是份高级别的机密文件,只能在你的公司电脑上完成。”   靠!   于是在我拿到了一份原以为会很轻松的工作之后,不过上班第二天,我就被迫留在办公室加班到晚上八点多。   这还多亏了那份PPT的最后5页内容相对较少,而且经过前面10页的摸爬滚打,我已经有些熟能生巧,所以后面出现了加速度。   没想到钟秦的刁难并未结束,第二天上班才过了一小时他就打电话来,劈头就是一顿猛k:“昨天随那份PPT发给你的不是还有一份reference吗?你看了没有?你的很多表达都没有按照那份reference来,根本就不准确。你现在马上修改,把所有措辞都换成reference里指定的!”   我挂了电话就抓狂得直跳脚,吓得Nick直问怎么了。听完我的诉苦,他也只得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扔给我一句爱莫能助且贱得人牙痒痒的:“加油,我在精神上支持你!”   其实我当时扫过一遍那份reference来着,问题是它也有密密麻麻8页之多,上面又是全英文,并不能一目了然地发现某个表达同中文的对应。我草草浏览的那一遍并没让我觉得有太多帮助,就没仔细看,此时只好花时间从头到尾过了一遍。   结果是,我更加抓狂了:那份reference根本一点用都没有,它讲的都是旁枝末节的东西,根本就没有钟秦所暗示的那种辞典功能!   我黑着脸把原封不动的翻译稿再给钟秦发了一遍。   他打电话过来追问:“都按照reference修改了吗?”   我这回正在气头上,在他面前因做贼心虚所造成的低姿态暂时弥散,我毫不客气地顶回去:“你自己从头到尾检查一遍不就知道了?”   他敏锐地抓住我这句话里莫须有的漏洞:“我可以把这理解为你没有修改吗?”   我为了给自己壮大声势,索性站起来,叉着腰对牢话筒掷地有声地说道:“没错!那份reference根本没用,这一点相信你早就知道了,也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我一发飙,他倒不接招了,笑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经理过来找Nick交待事情的时候我当仁不让地告状了,我问她:“战略咨询部的Leo是个什么来头?怎么那么难缠!”   经理安抚地拍拍我的背:“息怒息怒哈!这小伙子其实人挺不错的,本科毕业进的公司,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年纪轻轻就很有能力,又一表人才颇受欢迎,狂傲点也是正常的,公司里好些小姑娘还觉得他那样特别有魅力呢,越发给他惯的!”   我还能说什么?其实去年在街上看他辣手甩女友的样子就猜到肯定是这么回事,当时我还自责都是我把个模范男生活活逼成了浪荡子,如今自食其果,也只有抚额悲叹的份儿了。   因为花了一个小时去一一核对那份该死的reference,我当天的工作都被耽误了,只好给宋梓涵打了个电话:“你中午别过来了,我没时间出去吃午饭,叫个外卖就行了。”   他很意外:“怎么了?昨晚上就加班,今天还忙到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   我唉声叹气:“是啊……哎呀反正先不说了,我就是为了晚上能按时下班才选择午饭自暴自弃的,现在没时间跟你扯皮了,先挂了啊。”   他拦住我:“那要不我中午买点好吃的给你送过来?”   我骇笑:“我知道宋总您是文韬武略万能帝,但也不用跟送外卖小弟抢饭碗吧,拜拜拜拜!”   他急忙说:“那晚上我来接你下班,一起吃晚饭。”   “哦。”   “嗯,去忙吧宝贝儿,辛苦了,我爱你。”   “唔。”   自打开始试恋,宋梓涵在每通电话的最后都会说“我爱你”,俨然比当年我们在热恋中时还要黏糊,这番追求也算他有诚意了。   而我一般都是回答“嗯”“噢”“哦”“唔”,也算丰富多彩。   他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我很别扭,连忙婉拒:“搞这么肉麻干啥?”   他却满不在乎:“你知道吗?英国学者研究表明,一个人听到一句‘我爱你’的心理满足感,相当于赚到16万英镑。”   我“嗬”了一声:“那要成为亿万富豪岂不是指日可待?”   他笑道:“是啊,我就是要赶紧把你变成亿万富婆,好让我求包养。”   我嗤笑了一声:“亿万富婆也未必包养得起宋总您。”   他故意曲解我的意思:“你忘了?身高超过183的男人,平均收入每年也就比低于这个身高的男人多1000英镑而已,和三个字就净赚16万根本就是宇宙级差异啊,你怎么包养不起我?”   我当时哽了一下,无法再继续那场谈话。   我还记得,那是我们刚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同时看到了两个帖子,一个说身高超过183的男人平均收入会比低于这个身高的男人高,另一个说身高164的女人是嫁得最好的。   当时的我们天真烂漫心无旁骛,都以为帖子里说的正是我们两个,我们那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爱情,连上帝都忍不住要特别祝福。   可为什么现在再听见他说“我爱你”,我连最起码的心理满足感都感受不到,更遑论能同获得16万英镑相比?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我爱你”都能带来那么强烈的幸福感,说这话的人还必须是你也想对他说“我爱你”的。   原来我还是没有重新爱上宋梓涵,虽然我也怀疑,如果我们这些年一直都在一起,从来不曾分开,是不是走到今天再听见这声“我爱你”,我也惟余左手拉右手的无感?   所以挂了电话之后,我依旧很郁闷,悻悻地离开走廊回到办公室去继续埋头奋战。   7   这天晚上我倒是如愿以偿地按时下了班。和宋梓涵面对面坐在餐桌两端的时候,我第一次流露出了退缩的意思。   我落落寡欢地用勺子搅着碗里的鱼头汤:“宋梓涵,你说可以给我换工作的,都有些什么选择啊?”   他敏感地抬头盯住我:“怎么了?”然后他低下头开始掰手指:“才上了一、二、三天班就打退堂鼓了?”   我托着下巴,垂眼只望着碗里:“跟我以前做过的翻译不太一样。我现在总算明白了,那会儿在美国的时候,我好歹是唯一一个中国人,就算我老板是中国通,一般也挑不出我的毛病,或者是不好意思挑我的毛病?嗨,总之那时候我对自己的翻译有最后拍板权,不用看谁的脸色,所以做起来很轻松很惬意。现在可没那么好的事儿了。”   我说的这个自然不是主要原因,而真正的那个原因,对着宋梓涵我又怎能开得了口?   因爱成仇的前男友阴差阳错成了同事,尴尬已是小事,如此百般刁难怎么忍得过天长日久?何况也是我自己将把柄送到他手上去的,谁让我一堂堂洋硕却贪图舒服找了个屈居人下的职位,也活该被他个小土本蹬鼻上脸指手画脚。   宋梓涵听了我的诉苦,一反常态地没再大拍胸脯大包大揽,而是劝慰地握住我的手:“什么工作都有类似的问题,恐怕还会有更复杂的问题呢,刚开始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我虽然总说你丢了这份工作也不怕,可我之所以一直没插手你找工作的事,就是因为这原本也是我想让你做的工作。我就是想让你做一份轻轻松松自己也算喜欢的事情就好,钱挣多挣少无所谓,关键是不要辛苦不要太大压力。你再做一阵儿吧,看看以后怎么样,如果实在不喜欢咱们再说,大不了你就在家不工作,我也不是养不起你。”   事情说到这一步就没法进行下去了。其实我也只是诉诉苦而已,并没真有马上离开的打算,一份工作好歹也得做满一年吧。至于钟秦,他毕竟不是跟我同部门的,并不会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可能总是有活儿交过来刁难我。   再说了,等什么时候他压迫我压迫到让我觉得欠他的都还清了,我芮姝晴可就没这么好欺负了,他再敢欺压我我就要让他知道我还是那盏不省油的灯!比如这次这种情况吧,我大不了直接找他上司揭露他擅自将deadline提前剥削同事的罪恶行径!   吃完饭出来,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有一条何夕的短信:“完事儿了给我回电话。”   回到家,我关上房门就给何夕拨回去:“怎么着?”   “刚打你手机你没接,打到你家你妈喜滋滋地说你跟宋梓涵在外面吃饭。什么情况啊?你们复合了?”   唉,这个问题真是相当的复杂啊……   我一屁股坐下来,懒洋洋地靠着床头:“也是也不是。”   然后,赶在何夕的大脑系统崩溃之前,我把我和宋梓涵的约定跟她简单说了一遍。   何夕下定论:“那我觉得你这辈子八成就是他了!”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该对她这个论断作何反应。   该高兴吗?可我没觉得高兴。   该不高兴吗?可又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我的判断没错,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钟秦都没再给我小鞋穿。本来也是嘛,公司这么大,我又不是专为他一个人服务;再说他们战略咨询部那么多人,也不太可能每次都由他来负责翻译稿的事儿啊。   于是我的工作平平稳稳地滑上了按时上下班的轨道,一周之内就加了一次班,是按照我原本的预期带回家做的,而且我是端着笔记本电脑舒舒服服窝在沙发里,一边看肥皂剧一边做的,中间插广告的时候我就做一会儿,从吃完饭看到最后一集肥皂剧播完,我也刚好完工。   Perfect!   第二个周一刚上班没多会儿,我的手机响了,宋梓涵打来的。   我一看是私人电话,照例跑到外面走廊上去接。   他说:“晴,下周请几天假吧,跟我去趟马来西亚。”   我差点没吐血:“不是吧老大?我才上班一周你就让我请假出去玩?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过试用期了!”   宋梓涵说:“我要去那儿见一个客户,初步定是三天四夜。我不是不想让你过试用期,我是怕我过不了试用期!你说我这一个月才几天?除非你给我延期,否则这三天四夜你必须跟我在一起!”   我想都没想:“好好好,我给你延期。”   他却得寸进尺:“那能不能你既给我延期,也跟我去马来西亚?”   虽然恢复上班才一个星期,可要说我对于放假旅游不感兴趣那是不可能的。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却还是觉得这个请假跟公司里任何人都开不了口。   宋梓涵说出了一句大快我心的话:“我找人帮你请假总可以了吧?”   我都快喜极而泣了:“兄弟,你要不要这么罩啊?”   他在那边低低地笑,压着声音说:“小宝贝儿,我想你!”   我心底也不禁有几分柔软:“嗯,没事了就挂吧,你先挂。”   他答应道:“好,我爱你。”就把电话挂了。   听着电话里的盲音,一阵失落感很突兀地袭上我的心头。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和他的每通电话都是我先挂,以前每次要他先挂他都是不肯的,这回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   想来也是事忙吧。   我这番思绪的进行花掉了两秒钟,我都还没来得及转身回办公室呢,手机就又响了。   我一看,又是他!   我一接起来就忍不住抢着说:“你刚才电话挂得那么干脆,我正伤心呢。”   他柔声道:“我就是怕这个事儿,才赶紧打过来让你挂我啊。”   我抿着嘴,忍不住微笑,鼻子却有点发酸。   他轻轻地说:“晴,我爱你。”   我这回的回答多了三个字:“嗯,我知道。”   挂了电话,我一转身差点没把手机甩墙上去。   只见钟秦正站在我身后冷冷地看着我。   我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这和他曾跟我有过什么关系无关,主要是我上班时间接私人电话你侬我侬,不管被哪个同事撞见我都会难为情的。   我低下头咳嗽了一声掩饰过自己的尴尬,正准备回办公室去,却被他侧身一挡:“男朋友?”   我怔了怔。   这个问题由任何人提出我都会迟疑一下,因为这情况它就是有这么复杂。   而在钟秦面前,我那番说来话长一个字也无法出口,因为我又心虚了。   于是我在所有可能出现的简洁答案里本能地选择了我自认为最有利于维护世界和平的一种:“不,前男友。”   不料他的脸色仍然霎时就铁青了下来:“我还以为我才是你前男友!”   我又怔了一下。   嘶……好像……没错耶……奶奶的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于是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好吧,那就是……前前男友……”   这么一来更好,他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我晃了晃神才又省悟过来,因为我这句话一来等于承认了我本来甚至都没把他放入前男友的行列,二来……   他皱着眉头:“就是背着你劈腿那个?你又跟他和好了?”   我不自在地别开脸:“既然说是前前男友,就说明还没和好嘛。况且后来事情已经说清楚了,当时是有点误会。”   我这个“还”字用的……再加上后半句的解释,等于是在说我虽然目前还没跟宋梓涵和好,但我们迟早是会和好的。   连我自己都根本没确定的事儿,我居然跟钟秦说了?   后来回想起来,那一瞬间要么是我脑子短路,要么是我面对钟秦的时候条件反射而来的自我保护意识迸发得太过猛烈。   钟秦上前一步,陡然间锐利的目光灼亮在紧蹙的眉头下面,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凌厉。   因为凌厉,所以异常阳刚,那种无比强势的男性气场,突然间让我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   他离我很近,我已经快要被逼得靠在墙上。他近近地俯着脸,明显被使劲压抑的声音却依然带着颤抖:“你当初跟我在一起就是想利用我去报复他对不对?后来却发现那不过是个误会?那我算什么?从头到尾我到底算是你的什么!”   他口中的气息急剧地喷在我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亲近与暧昧。我分明记得自己曾经非常不喜欢他身上的一切气味,可那究竟是当年我自己心理障碍太重,还是后来的他已经学会用外来的味道修饰自己?总之,此时再度靠近,我发现他幅射过来的热烘烘的男性气息——阳刚气概中青春正自澎湃的冷冷的清甜,令我感到胸膛里已然安分了太久的某件东西猛地一跳,一股麻麻的感觉迅速淌漫,所过之处一片滚烫。   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拂袖而去,留下我一整天都坐在电脑前神不守舍。   他问得多好:他算什么?   他是被我狠狠伤过的前男友,曾经对我做到那种千依百顺无微不至的地步,当时我只觉得是理所当然,事过境迁之后却连自己都感到难以想象。而那场情殇将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男人,后来的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吸引到为他飞蛾扑火的女人,而他却又冷又硬看似不会再动真情。   他仇恨我刁难我,却会在乎我电话那头的男人是谁,更在乎他在我心目中究竟算什么。   这天晚上,我推说身体不适,失魂落魄地好不容易熬到吃完饭,催着赶着就让宋梓涵把我送回了家,迫不及待地躲进屋里给还在美国的陈淼打电话。   因为关于钟秦的往事,迄今为止我就同她一个人说过,她是我唯一的倾诉对象。   一听见她的声音,我也顾不上问她这会儿一大早的是不是要忙于照顾宝宝,拖着哭腔就嚷嚷了出来:“淼淼,我完了啦!”   8   我真的觉得大祸临头世界末日,因为我居然对钟秦动心了!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应该让我避之唯恐不及离开三里地就该绕着走的人,我居然对他动心了!   那天早晨自他愤然离去而始,我就一直在机械性地反复回想起我们那短短数月的交往里关于他的点点滴滴。我甚至很无奈地看着自己略过了所有精神层面的东西,轰隆隆想起的都是他曾经怎样一次次将我抵在深夜黑暗的楼梯间里笨拙而热切地索吻,而我是如何冷酷无情地将他一次次推开。那时我厌恨同他的身体发生任何形式的接触,甚至不愿面对他这个人,可如今再想起来,当时的每一幕、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变得那么那么地性感,令我胸腔内部以及身体某个不堪为人道的部位一阵阵地发紧濡湿,那些我当年从未发现过的好一发不可收拾地滚滚涌来,我忽然开始渴望他。   那么强烈地渴望他。   就连过去对宋梓涵,我也从不记得曾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   这叫什么事儿啊!   陈淼叹着气帮我分析:“我能理解你所谓的这种荒谬的念头。当时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弱势,你是强势,女人其实很难被比自己弱的男人真正吸引,尤其是你这样难搞定的女人,更是先天性倾向于喜欢强者中的强者。后来你发现他变强了,比你还强,而且这种改变还是因你而起,你这个小女人的虚荣心加上大女人的被征服感同时发作,还有你对他的亏欠愧疚也会很容易转化成一肚子柔情满脑子旖旎,动心也是在所难免。”   是啊,她说得多有道理。如果说宋梓涵是我的那个曾经爱过后来不再爱的人,钟秦就是我的那个曾经离爱很近却终于没有爱上的人,我从不曾想到过,原来更容易令人动心的是后者,因为他既算不上旧人,又比陌生人更加具有令我爱上的基础,当年那乱成一团的往事,如今全成了热身准备与催情剂!   我刹那间只觉得悲喜参半,各自滔天,而这其中无论是悲还是喜,都对我具有着无异于黑洞的致命引力!   我的哭腔更重了:“淼淼,我该怎么办呀……”   陈淼继续叹气:“你自己觉得呢?别告诉我你不认为他还没有忘了你。”   我知道。事实上,或许意识到钟秦也许还爱着我也是令我对他动心的一大触发点。   我走到镜子前,却不敢直视自己嫣红的脸:“可我怎么敢呐?就算他还喜欢我,肯定也是恨我更多,我难道不怕他报复我?”   陈淼对我表示鄙视:“的确不是没有可能,但我怎么觉得主要是你自己心理太阴暗?”   她说得还真没错,我是用自己的心思来揣摩钟秦的。因为如果换成是我,被人下手那么绝地摆过一道之后,绝对会让对方吃不了兜着走——当然,你要让我违法犯罪我得掂量掂量,但如果发现他爱上我,这送上门来的机会不好好利用,岂不是辜负了我们家第一个站起来直立行走的老祖宗?   陈淼到底是婴儿他妈,理会不了我太久就得收线伺候小祖宗去了。我痴痴地坐在窗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像自己了。   这就叫魔怔了吧?   不知坐了多久,陈淼大约是又抽出了时间,也可能是虽然没抽出时间但觉得有句话太重要以至于不说不行,她又给我打回来了。   她寥寥数语就说了一个主题,一个简单而要命的主题:“我告诉你啊小晴天,你越怕他报复你就会陷得越深,因为那会让你觉得他是一个你想要却得不到的人,人的死穴往往就是被自己所得不到的人拿住的!”   她的话精辟得我想哭,精辟得我都后悔给她打这通电话了。   可同时又很庆幸给她打了电话,否则我这满腔冲动非得把我生生憋死不可!   那天晚上,我彻底没出息了。   首先,我尝试了一件从未做过的事。   别想歪了,不是那什么。   我只是把同一首歌翻来覆去听了整整一晚上而已。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放在芮姝晴身上就大不了了。   芮姝晴是谁?芮姝晴是没有耐性的代言人,在这之前整整二十五年,就算对一首歌再惊艳再神魂颠倒,我也至多不会连续听超过两遍。   而这天晚上,我把这首歌反复听了少说也有几百遍。   其次,这首歌是那英的《爱上你等于爱上寂寞》。   而就是这首歌,我也只听进去了后半段——   只想再听你说,你愿意爱着我,直到地老天荒,下个世纪末;真的只想再听你说,在你心中我算什么,给我一个答案,算不算太过奢求?难忘记,熟悉的轮廓,期望能再紧抱着我,你却不肯回头。只想再听你说,愿意继续爱我,你却是低着头,用力地沉默;真的只想再听你说,求求你不要再闪躲,才明白爱上你,等于爱上了寂寞。   听听,这是什么歌词!搁从前,这么没尊严的歌,指望我芮姝晴瞧得上,那简直比让太阳从南边出来还难。   还是那句话:这叫什么事儿啊!   宋梓涵到底还是照顾了一下影响,没让我请太多假,他把周末安排到行程之内,于是我也就需要两天假而已。   我开始新工作之后第二个周五结束的这天晚上,一下班我就被宋梓涵接到机场,直飞吉隆坡,第二天一大早再转去诗巴丹岛。   诗巴丹岛在整个东南亚地区都称得上是著名的潜水天堂,我们到达之后,先在宾馆里安顿下来,待我换好泳装出来,宋梓涵已经安排好了人专船带我们出海浮潜。   开船的和管理潜水设备的是一对当地的中年渔民夫妇,都特别憨厚朴实,英语中文各会一点儿,杂在一块儿倒也能跟我们顺利交流,只是无论他们的中文还是英语,都带有一股子海味儿的口音,爽朗谈笑间常有可爱的语法错误,红褐粗糙的皮肤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斑,那是阳光和海风的痕迹。这种状态放在大叔身上并不稀奇,难得的是那位大妈居然也巾帼不让须眉,明明已经五十多岁了,偏还那么健壮开朗,动辄放声大笑,令人暗暗羡慕,想也知道她的生活一定无忧无虑轻松自在,决不会沾染那些莫名其妙的心事与烦恼。   我在美国学过浮潜,不过是在一片水深数米的海域进行的,海底是平整的沙地,并没有见到过这么近距离的珊瑚礁。   而在这里,我遭遇了自己所见过的最大的一片珊瑚礁,简直就像个小型的峡谷,最高的地方几乎要露出水面,一不小心就能踢到,低洼处则如同深邃的山谷。开始我一直以为那些在水里柔软飘摇的东西是海藻,以至于被宋梓涵嘲笑:“小傻瓜,那就是珊瑚啊!”   我大为惊讶:“啊?我还以为珊瑚就是平常人家里摆的那种硬邦邦的枝丫呢!”   他耐心解释:“那是死的,咱们是看活珊瑚来的,活珊瑚就长这样,人家不是海藻,你别乱踢乱踩啊。”   这些珊瑚形态颜色各不相同,有的偏绿,有的是深褐色,还有些泛着黄。有枝节纤细团团一蓬的,也有扁平宽阔粗枝大叶的。珊瑚和岩石间有各种各样的鱼,有些静伏憩息,有些飞蹿疾游,灰黑色的固然乏善可陈,好在还有不少色彩鲜艳瑰丽的。可惜它们都很小,即便集结成群,看起来也是疏疏落落的。   我们约摸浮潜了一个小时,就重新上船开回岸边,却不是我们刚才上船的码头,宋梓涵同他们说好,让他们把我们放在离沙滩颇近的一带浅海里,就自己开了回去。   我望了望空无一人的海滩,不解地回头去看宋梓涵,他扔给我一个了然的笑,一头又往水里扎进去:“这是咱们宾馆自己的海滩,出租给私人的,这一个下午都是咱们的了!”   刚才浮潜了一个小时,此时我有些累了,不想再继续游泳,况且陡然失去了其他注意的焦点,我又避无可避地被心里的海浪卷回那番崭新的心事里去,下意识地就想避开所有人——尤其是宋梓涵——窝回自己的壳儿里去。   于是我慢慢向岸边游去,找到淡水喷头把自己黏糊糊的全身冲洗干净,坐在海风里慢慢把身体晾干。这里每隔一小段就会有一套木制桌椅,上面罩着小亭子,坐在里面遮阳不挡风,最是舒服。   热带地区的十一月份,气温虽然不低,阳光虽然茂盛,但只要有海风习习,就完全不觉得热。蔚蓝的大海豁剌剌一览无余地展开在眼前,极目遥望可以看见远处修葺整洁的海滨公园里大片的绿地和挺秀的椰子树。   我刚刚关闭视听,任一颗心向海底深渊般的思绪里无始无终地沉下去,宋梓涵就也回到沙滩上来了。   我有些被打扰到的懊恼与烦躁,却不得不若无其事地由着他拉起我的手,重新回到水边,沿着沙滩朝着背对太阳的方向慢慢踱着。   这里沙子的颜色很浅,在强烈的日光下近乎纯白,海水是璀璨的湛蓝。不过是这么一会儿工夫,风浪就变得比刚才大了不少,站在及腰深的水里,能感到海浪正一波一波地将自己荡起来。我们走了一小会儿,遇到了一片积水的浅滩,这里风波不侵,躺下正好可以把身体埋进水里,脸却是露出来的。   我们便在这里并排躺下,宋梓涵依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我闭着眼睛,全然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可以一直一直这么待下去。   然后,他的话渐渐停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停止的,直到他的舌头钻到了我的比基尼下面,我才蓦然惊觉。   此时就算再心不在焉,我也已经明白他非要带我来这里的用意。   蓝天,大海,无人的沙滩。他想要我回忆,想要我们共同重温我们的第一次。   9   阳光太刺眼,于是我仍然闭着眼睛。宋梓涵用牙咬开了我的衣带,猛然袭来的强烈刺激逼得我略略启开眼帘,扑眼见他尽量将我含了满口,那认真而用力的模样像是在吃奶的婴孩。我不觉情动,也不觉厌憎,只感到莫名心酸,好像心窝里屯了一巢左冲右突却走投无路的悲悯,却又说不出是在悲悯着谁——他?还是我自己?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搂住他的后脑勺,他抬眼,目光迷离地看了看我,微微松开,仿佛十分吃力地喃喃念了一句:“我要舔你……”   说罢,他的舌头沿着我的肚子向下滑行,遇到低洼处便顺势深深陷了进去。   然而他心中原本所必定期待的在我身体内外掀起的惊涛骇浪并未到来,我突然想起的是曾经那个一心想要讨好示爱的青涩少年。那年他才刚满二十岁,空有满腔冲动,却被眼前喜怒无常捉摸不透的女孩折磨得不知所措。   我重新闭上眼睛,恍惚觉得是把自己掩到了时光之门的背后,那个如今终日满脸阴郁戾气的男子又披回了当年的春日阳光,当他再度鼓足全部勇气惊怯而决绝地对我展开怀抱,我再无抗拒,微笑着沉溺进去,柔顺地承接着他欣喜若狂的唇舌手指、鼓胀着硬邦邦欲望的腿脚肩背,沉醉在它们沿着我身体的每一寸曲线肆意游走的触觉之中……   待宋梓涵终于剧烈研磨抽-送粗声急喘低吼着一泄而尽之后,他翻身重新躺到一旁,顺手将我揽过去靠在他的肩头。   他的语气里带着疲惫的笑意:“宝贝儿,你看过网上那个著名的帖子没?说身上有胎记的人就是前世余情未了,不愿喝下孟婆汤,于是在忘川里煎熬了上千年才来投胎,苦苦寻找自己前世那个放不下的人。”   我半眯着眼睛,“嗯”了一声:“帖子最后还会很煽情地号召大家珍惜身边那个有胎记的人对吧?”   我和他都没有胎记,所以我一直认为这个帖子与我无关。   可是,钟秦有没有呢?   宋梓涵抚了抚我的脸,声音柔柔地泛着哑:“我最近看到的那个版本变了,说的不是胎记了,而是后颈或胸口有痣。”   他的手指摩挲到了我的后颈,轻轻按着那里:“宝贝儿,你这里有一颗痣,你知道吗?”   而后,他握着我的手,将我的指尖引到他的胸口。   我睁眼望去,触目可见好几颗痣。   他轻叹着,满足地笑:“唉,还是我找你找得比较努力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宋梓涵如东南亚阳光般灼热的绵吻中醒来。   事后他披着一身汗水及沾满小腹的粘稠液体去冲澡,我趴在这张巨大的圆形睡床上懒洋洋地赖着,新新旧旧的睡意被挟裹在余音袅袅的情潮里起伏震荡,这种感觉算不算是幸福?   如果幸福并非只有自己所爱的人才能给,那么此时的我无疑是幸福的。   其实我不想爱钟秦。小时候听许茹芸的《突然想爱你》,觉得这歌词很没道理。爱一个人与想不想何干?难道想爱就能爱上?而一个人发现自己想爱另一个人的时候,难道事实上不是已经爱上了吗?   现在我才明白,不管想爱一个人这个命题是否成立,至少不想爱一个人肯定是成立的。   爱上钟秦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曾经给过他的折磨,他统统有机会变本加厉地还回来。那天跟陈淼倾诉的时候,我还基本没有怀疑他也爱我,他依然爱我,可这几天思来想去,我对这一点的笃信被彻底推翻,我现在严重怀疑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我的怀疑并非基于出现了新的事实,我仍然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在进行推论。   当初我和宋梓涵在一起五年,彼此感情何止比钟秦对我的感情深过一点半点?可后来我一旦恨上了他,说不爱就不爱了,三年之内,一切烟消云散,难以重来。   钟秦和我在一起不过数月,而且我几乎没给他留下过任何美好的回忆。我一声不吭弃他而去之后给他留下的愤恨决不会亚于我当年对宋梓涵的愤恨,没理由同样在三年之后他却依然爱我。   此时我没法跟陈淼打电话,只得在心里分饰两角,假想她如果正在陪我讨论这个话题,也许会指出一点:   钟秦或许会恨你,却未必能像你放下宋梓涵那样轻易地放下你。你和宋梓涵过去感情再深也已经五年了,彼此的感觉早已千帆过尽,熟透平淡;而钟秦却是自始至终都被你吊着,连真正得手都算不上,你们的关系是在他对你的热恋之中戛然而止的,他当时对你的心瘾根本就还没机会解开,如今日久弥醇发酵得更浓更烈也并非绝无可能。   也有道理啊……   我独自趴在床上放肆地想着钟秦,这或许是一种自虐式的意淫,我却从中收获了无穷无尽的快感,令我沉迷其中不可自拔,只想不吃不睡不眠不休地一直这样享受下去。如果假想中那个陈淼的理论成立,那么钟秦对我是不是也有过如我此时这样吸毒般的心瘾?   可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我如何得知又怎么求证?未知与猜测令我越发欲罢不能,直到宋梓涵洗完澡出来,我再次感到了被打扰的懊恼与烦躁。   宋梓涵走到床边,不容逃避地扳过我刚刚翻过去背对着他的身体。   我勉力调整自己的状态,半真半假地骄纵跋扈:“我要喝smoothie,你做好了再来抱我起床!”   他低低释放出一声得蒙恩宠的轻笑,俯身吻了吻我,站起来任劳任怨地往外面走去。   我不由又有些心酸,于是心软了一些。   十年前那个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少年啊,当时谁想得到他竟能如此低姿态?   最近看到一个理论,说其实越帅的男人越不会花心,因为他们并不需要滥桃花来证明自己。   套用那个理论便能理解,条件优越如宋梓涵,反倒能够将姿态放低到尘埃里,因为他足够自信,即便做个老婆奴,他也仍是一条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得郎如此,夫复何求?   可我却的的确确在别有他求。   而他,此时应该是越发笃定自己这一月试恋期一定能转换成终身任期了吧?   我满心怆然地听着他在外面餐桌上欢快捣鼓的声音。   而这满心怆然,我也不知道是为着自己,还是为着他。   这是一间公寓式酒店,屋里除浴室卧室阳台之外还有全套的客厅厨房,甜点饮品DIY的工具材料应有尽有。   昨天晚上宋梓涵就乐此不疲地向我展示了他这几年里练就的手艺,有奶昔,smoothie,还有鸡尾酒。   而每次我喝完一杯要续杯的时候,都必须要把空杯子递给他,不然他就会严正抗议:“老婆不许动,让我来serve你嘛!”   这引得我的心里潮起潮落,一会儿觉得对他厌倦到极点,只想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让他找到,一会儿又觉得他是我在这世上最安全的港湾,只想让他带我走到天涯海角再不回去,而随他所至的天涯海角必是天堂。   这天我们一直在房间里腻歪到太阳西斜,我才随意挑了件凉快的吊带长裙穿上,趿着夹脚拖鞋任穿着热带沙滩裤的宋梓涵拉到沙滩上去。昨天那片私人海滩这会儿已经别有地主,我们去的是附近的公共海滩。   公共海滩的质量和私人海滩果然不可同日而语,沿着海岸线是一带沉积的海藻,沙砾粗得多,而水里远远近近三三两两遍布着游泳或浮潜的人。海浪层层涌上的地带有几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儿在玩水,其中一个拿着水枪过来,作势要向我开枪,我连忙一躲,他也就罢了。   宋梓涵皱着眉头佯怒着笑:“你看,一定是因为你长着副东南亚辣妹的皮相,正合这里人的胃口,连这么小的小孩儿都要来调戏你!”   我顺着他的话说:“也许人家不是调戏我,是觉得我傍上了个中国鬼子,是马来西亚的WF。”   他没听懂:“什么是WF?”   我拍了拍自己额头:“哦,这是北美华人专用语,wai fuck的缩写,就是汉语拼音的外加fuck,通常指找了外国男人的中国女人。”   宋梓涵捏紧我的肩,腻声低语:“你这小不良少女,说话还是这么彪悍!”   我们俩正打打闹闹没个正经,另一个小孩儿的充气玩具被冲到了我们脚边,宋梓涵俯身捡起来抛还给他,他立即用双手紧紧抱住,哄小娃娃一样地说:“I can’t lose you……”   我们俩闻言相视,不由失笑。   这样一直向前走啊走,我们终于走到了这个海滩的边缘。这里有一个极具热带海滨风情的凉亭,我们钻了进去,左右望去,长长一条海岸线上,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及疏疏落落的椰树与棕榈。这凉亭搭在一道延伸到海里的礁石堤上,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的海面上有游船经过。西斜的阳光已非凉亭所能遮蔽,于是宋梓涵坐在我身后,制造出阴影来给我挡住阳光。   我回头刚要抛给他一个感谢的笑容,却正对上他俯围下来的怀抱。   他把脸埋在我的脖子里,声音湿漉漉的:“晴,I can’t lose you……”   我故意将这句话的重心带偏了一点点,以打破这种此时的我不大消受得起的缱绻氛围:“我可不是你的玩具。”   他越发拥紧我:“不管你是我的什么,反正我不能没有你。”   10   这个周末过完,周一才是宋梓涵真正要工作的日子,他安排了整个白天与那位某公司想挖的大牛谈判,午餐没有办法回来陪我吃。   我正好落得清静。之前跟经理说好周一会远程工作,吃完早点我就打开电脑收发邮件,窝在露台上洒满阳光的躺椅上滴滴答答做分派给我的那份翻译。   这份市场调研面谈记录又是战略咨询部的,我才做了两页,手机响了,看来电显示是公司的号码。   我接起来一听见那把声音,从心脏到脸上就如同炸开了一只沸腾的高压锅,火辣辣的既烫且疼,更有一种强烈的百味杂陈之感,那其中甜的咸的味道尤其鲜明,迫人深陷。   之前怎么就忘了把这个号码存下来冠以正主姓名以便躲避如此番这般的迎头痛击?   钟秦的声音里有一种连无懈可击的冷傲都掩不住的气急败坏:“你到哪儿去了?”   我语塞:“呃……”   他敏锐地感到我是在给托辞打草稿,间不容发地粉碎了我的企图:“你不在办公室,Nick说你今天请假!”   顿了顿,他似乎深吸了口气,嗓音越发低沉:“你真跟你‘前前男友’出去度假了?”   看来那天我的电话他不只是偷听到了一句两句啊……   还没等我发出第二个“呃”来,他已经气势汹汹地把电话挂了。   我的电脑感应到了我在这通电话之后乱成一团糟的心情,从午后开始,不断发出咯拉咯拉的噪音。   我们俩的烦躁相互映衬彼此鼓励,在我刚刚完成翻译准备用邮件发过去的时候,终于,一只手不合时宜地一晃,带倒了一旁的杯子。   整杯橙汁倾倒下来,大大方方洒了我一键盘。获得自由的液体欢快地沿着按键间的缝隙流窜,屏幕啪的闪了一下,彻底死菜了。   宋梓涵陪完客户回来,一进门就遇上我满屋子抓狂暴走的壮观景象。他连忙冒着生命危险过来熄火,我已经欲哭无泪:“我忙了一天的工作成果啊,要我再做一遍我一定马上死给你看!”   他连忙柔声安抚,细细问明我电脑歇菜前后的症状,宽慰道:“你这电脑就是暂时没法开机而已,东西不会丢的,明天回去找人帮你清洗一下就行了,不至于要重做的。”   好话说完,他又忍不住说了句打击我的话:“你这要洒的是白水就没问题,等干了就可以开机了,偏偏您非要喝糖水,干了也是黏的,粘着键盘没法弄。”   听他这么说我才放了心,给经理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告诉她我得回去之后把电脑弄好才能把翻译稿发给战略咨询部的同事了。   貌似这个世界上当真谁的脾气都比我好,经理也基本上没出现什么不良反应,只说会帮我跟那边说明情况,宽限两天应该问题不大。   我本来想得好好的,第二天我们是早上的飞机,回到家也不过是下午,我赶紧去找人替我解决问题了事,决不会耽误到上班。   结果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一大早,吉隆坡唰的一下变了脸,疾风骤雨雷电大作,航班足足延后了七个小时。   下飞机的时候都已经晚上九点了,次日我只好拎着我的破电脑去上班。   我们是咨询公司,没有专门的技术部;打专门的客服维修电话吧,人家腾不出人手来上门取;经理让我打电话去行政部问,那边也腾不出人手来替我送修,不过老实说我也不愿意让别人替我送修,这毕竟是我的私人电脑,很多东西还是要自己当面讲清楚、最好在旁边盯着比较好。   于是经理让我中午自己跑一趟算了。   请了两天假,事情多得忙不完,我有心早点出门,却还是给压到了中午12点,眼瞅着已是电梯使用高峰期,我站在那儿等了足足十分钟都没等到一部挤得进去的电梯。   我们办公室在7楼。   我看了看自己这天穿的坡跟皮鞋,默默估摸了一下。   好吧,没问题,咱们楼梯的干活儿!   我提着电脑包刚走进楼梯间,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烟味。   原来这里是吸烟聚集地呀……   我刚刚还在盘算着以后可以不用那么辛辛苦苦避高峰了,时间不对就都走楼梯得了,还能顺便锻炼锻炼身体。现在看来这个计划无法进行啊,否则我八成就会像传说中某位沿着长安街足足跑了一年上下班的牛人那样,身体是锻炼得倍儿强壮了,结果也得上肺癌了……   我正在心里胡七八糟地瞎琢磨着呐,刚拐下转角,就看见了正倚在六楼门后吞云吐雾的那位仁兄的尊容。   旧爱新欢狭路相逢,爱恨情仇风起云涌,那情形怎一个尴尬了得?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尴尬,我选择了跟他打声招呼。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我明明可以围绕着“吃”这个话题打出至少五种招呼来——   “你吃饭了吗?”   “还不去吃饭?一会儿食堂没座位了。”   “还不去吃饭?一会儿食堂没菜了。”   “还不去吃饭?一会儿下午上班该迟到了。”   “还不去吃饭?一会儿饭菜都凉了收碗筷的阿姨该不耐烦了。”   好吧,我承认其实我只打得出两种招呼。   可问题是这两种招呼我都没打,我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是:“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钟秦冷冷地看着我。   唉,其实他本来就半眯着眼睛,还隔着层袅袅的浓烟,我根本就不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看着我。   自说自话的某人越发尴尬,只得悻悻地干咳一声,摸摸鼻子,打算越过他接着下楼好了。   可我一步迈出还没踏着实地,就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拉,登时向后摔去。   我和我的电脑包都狠狠地撞在了墙上,同时发出一声巨大的哀鸣。我痛得眯起眼,一口凉气还没喘过来,就被一团夹杂着浓烈烟草味道的气息猛地堵了回去,呛得我想咳又咳不出,立即头晕脑胀起来,我气息凌乱地急喘,像咳嗽又像呜咽,极度的不舒服令我本能地挣扎抗拒,而这样的反应越发激怒了他。   这样的反应……这样仿如昨日重现——不对,甚至连昨日重现都不如的反应……   他低低吼出一句咒骂:“我还就不信了!”一手恶狠狠地将我的双手反扭到身后,另一手揪住我的头发压在我的前额上,整个身体将我死死扣在墙上无法动弹。我又痛又难受,同时又有一种陌生的软弱之感,心里像是有个声音在催眠似的呢喃:我不行了,我已经尽力了,我反抗不过他,他那么强壮那么有力,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   在那经咒般的三个字中,我皱着眉头任他的唇舌扫荡了我的整个脸庞。他夹着烟的手指就在我的额头上,而他面孔狰狞,恶狠狠地低声威胁道:“别乱动!信不信我花了你这张脸,看你以后还怎么去祸害男人!”   我真是惊着了,再加上身体的疼痛,泪水在我的眼睛外湿糊了两圈,轻易地蹭到了他的脸上。他像个孩子越哭就越要打的粗暴家长,惩戒般地益发用力咬我。情动到极处,他似乎忘了那颗燃烧的烟头才是我最大的威胁所在,兴奋地汹汹然吐出一个极其下-流-淫-浪的“操”字,烟头急急地往旁边一丢,双手就长驱直入地往我身上胡乱揉搓过来。   脚步声传来的时候,他刚刚扯开我的衬衣,粗鲁地把内外几层衣物全部拉到峰下,勒托得我高高鼓胀,那情形淫-靡到我自己都没法睁眼去看。   好在他还没有无法无天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一听见有人来了,他立即拥住我快步下楼,一边用自己的外套遮住我的前胸一边迅速灵活地替我将衣服整理好。   如此纯熟的技巧,绝非一日可以练就。   我们俩一直灰溜溜地逃到底楼。这里出去就是地下停车场,站在门前,我们俩的喘息将将平复,他终于重新开口:“你要去哪儿?”   我老实告知:“去修电脑。”   他不再说话,拖着我三拐两拐到了一辆车前,不由分说就把我塞了进去。   这只是一部小小的标致307,和宋梓涵的宾利岂止天壤之别,可我却没法不用激赏得多的眼神来看待它。钟秦是外地人,据我所知既非官二代亦非富二代。他大学毕业不过短短两年就自己买了车,易地而处我不确定宋梓涵能做到同样的程度。   看他的架势应该是要送我去修电脑的意思,这份好意我不想推辞。这座城市如此之大,慢说我曾经离开三年,就算一直都在这里,由于刚到这一带上班没多久,我对周围的各种情况都很不熟,有个知道的人带绝对事半功倍。   何况,对于他刚才对我所做的事,我内心里也未必真想拒绝。   他熟练地操作,将车子驶入滚滚车流。   11   自打钟秦的车子发动,插在车载音响端口上的ipod就自动启动了,我心里刚刚才平复了些的尴尬这一卷土重来,其汹汹之势非同小可,顿时统统潽了出来,整辆车子像是飘荡在天地洪流间的诺亚方舟,教人不知当作何感,既有一种万事皆休的绝望,又有一种微薄而残忍的窃喜。   那是陶喆的声音,一遍一遍怨念深重地在唱:你爱我还是他?   这自然并非我第一次听这首歌,可这却是我几年来避之唯恐不及的一首歌,就算在我告诉陈淼我和钟秦的往事之前,这世上除了我俩根本再没有我认识的人知道这件事,而我根本也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钟秦,我也仍会在听见这首歌的时候无地自容羞愧欲死。   怎么敢去回忆?每一句歌词几乎都是当年一板一眼的真实写照:黑暗中的我们都没有说话,你只想回家,不想你回家。寂寞深得像海太让人害怕,温柔你的手,轻轻揉着我的发。你的眉眼说,你不渴望我拥抱,每当爱变成了煎熬,你就开始要逃……   我拼命按捺住自己的不安,尽量表现得像是没有注意到此时回荡在我们俩之间的是首什么歌,心里却忍不住反复纠结:怎么会这么巧?他难道知道我今天会坐上他的车,才特意把ipod调到这一首?   咝……不会这整个ipod里就只有这一首歌吧……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害怕,怯怯地偷看了他一眼。   大约我心虚的样子很像是饿了,钟秦目视着前方,冷冰冰地说了一句:“饿了就自己打开抽屉,里面有巧克力。”   我连忙低头,借此令别在耳后的头发垂下,好歹遮住点我的脸,别让他那么轻易就把我的全部情绪都尽收眼底。   如果此时我还说不感动,那我恐怕就没资格自称为人了。   可是,这真的意味着他还记得、一直记得、并且一直准备着,只因为我一饿肚子就会低血糖么?不会仅仅只是巧合?   此时要想掩盖我愈加铺天盖地的尴尬,我别无选择,只好尽量自然地依照他的指示打开抽屉。   然后,我愣了一下。   抽屉里的那只盒子……   那不是巧克力呀?!   我取出那只盒子,看清楚了。   透过盖子上透明的部分,可以看见里面的确装着几种口味的德芙。   然而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办法注意到内容了,我全部的心神都已经被这外包装牢牢抓住。   这分明是只月饼盒,现代风格的包装,俏皮中不失浪漫,一反传统的朦胧甜蜜。   上书三个圆乎乎的花体字——   小甜心。   记忆的阀门突然崩毁,我被劈头盖脸砸了个措手不及,比之刚才经历的从遭遇他到被强吻到差点被当场“捉奸”再到听见《爱我还是他》这一系列事情都更狼狈不堪。   极度的震惊中,我再无余裕去掩饰自己情绪的一切动向,无论是惊涛骇浪还是蛛丝马迹。而钟秦冷冷一笑,终于说出了自我们重逢以来最长的一篇话。   “我大三那年的中秋节,一帮高中同学约好了去其中几个同学的学校聚会。吃完饭已经将近晚上十点,大家也就散了。我刚走到校门口,有个同学给我发了条短信,提醒我之前说好要借的书忘拿了。   我于是又往他们宿舍走回去。快走到楼下的时候,有个女孩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塞给我一盒东西。   我惊讶无比,无措地扭头一看,正见她扭过头来仰起脸对我嫣然一笑,说:‘帅哥,送给你,中秋快乐!’   也许你会觉得很可笑,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很可笑,可那真是我长那么大头一次被人叫帅哥。我明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毫无深意的称呼而已,她甚至未必看清了我的长相,可那一刻我真的没法不联想到那方面去。   何况那个女孩子,她让我生平头一次看到了活生生的巧笑倩兮。我还一口气联想到了无数个这样的词,什么活色生香啦,秀色可餐,柔媚入骨啦,对于我而言,它们原先都只不过是印在书本上的铅字而已,此时却居然霸道又刁蛮地跳到了我的眼前!   还有她抛给我的那个媚眼,那把嗲得能掐出水来的声音,原来那就叫慑人心魄夺人呼吸!老实说,她并非漂亮到天上有地上无,长相甚至还有点怪,跟我见过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一样,谁也不像,根本无从比较,哪怕是跟我原本心目中最美的女孩相比,也很难说究竟谁美一点谁丑一点。可那真是我头一次,不是看电影看电视,就能见到媚得那么浑然天成那么轻巧灵动的女孩子,她好像全身的每块骨头、每寸肌肤、甚至每个细胞……都会撒娇!我后来整晚整晚地胡思乱想,竟然还想到了自己是《聊斋》里独自走夜路的书生,而她就是昼伏夜出专事勾人魂魄取人性命的狐狸精。   我这才明白那些书生的心情。色壮怂人胆呐,哪怕明知道她是来取我性命的,只冲着那段勾魂摄魄,我也万死不辞!   刚开始我根本不敢相信,她塞给我的那盒月饼是情人间才会互赠的‘小甜心’。我就像是中了蛊,连去拿书也忘了,就那么昏昏沉沉地盯着她,摒着呼吸既怕惊动了她又怕放跑了她,一路跟着她上了一辆公车。   于是我知道了她的学校。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什么别的想法都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要去上她的学校!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几年级,会不会比我高一届,是不是等我真考过去的时候她也已经离校了。而一座学校那么大,就算她还在那里,我又怎么保证自己就能再遇见她?事实上,在那天晚上之后,我一有空就到她的宿舍楼下去等着,却发现我跟她真的无缘到一次都没再遇上过,就是那样等,我都一次也没等到过她。”   我除了苦笑,还能怎样?   什么叫孽缘?如果这都不是,还有什么能称之为孽缘?   那个中秋之夜,正是我撞见宋梓涵出轨的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我顺手把给他带的小甜心月饼塞给旁边一个满脸青涩的路人甲男生。   他说得没错,我根本就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而我又怎么可能想得到,只不过是那一次擦肩,只不过是我泄愤式的一刹卖弄风情,就给一个陌生人带来了如此强烈而深远的震撼?   而我那晚为了避开宋梓涵,临时决定去一个师妹的宿舍借宿,竟累得一个傻小子在错误的地点白白守候了那么久。   可就算他是守在我的宿舍楼下,难道又能说那就不是错误的地点?   “尽管是那种状况,我仍然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因为我还可以考她们学校的研啊。我选了个从自己的专业最容易转过去的方向,开始准备考研,我注册了一个她们学校的BBS帐号,上去一边寻找她的蛛丝马迹,一边搜集一切对我有益的信息。   当我发现那个把我需要的全部专业书一次性甩卖的师姐居然就是她本人的时候,我简直快要发疯了!我不知道如果这都不算缘分,那怎样才算?怎样才算!”   我别开脸,轻声替他结束了他的回忆:“钟秦,对不起。”   然而打断他容易,打断ipod就没这么容易了。   时光流转到了现在,我刚才自觉最天方夜谭的怀疑也已得到了印证。   这ipod里真的就只有这一首歌在反复播放。   而此时同样得到印证的是他那一大篇话。   陶喆正控诉到这里:   爱我还是他?我宁愿听到残忍的回答,也不要再被耍!你爱我还是他?我为你找了一百个理由,我就是那么傻!   我那声道歉刚出口,钟秦突然间猛打方向盘,将车子拐进辅路,准确地停在路边一个车位里。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面怒容,双手狠狠捏住我的双臂,将我扳过去,迫我面对着他:“见鬼!谁要听你说对不起!”   可除了对不起,我又能说什么?   难道要解释那时候为什么要那样对不起他?   难道真的要坦承当初就是不爱他,一丁点的爱意都没有,先说出那声喜欢不过是在任性地胡作非为、自娱自乐地演戏,不过是因为贪念太重,贪恋他给的那份温暖,自私地想要把一件好东西——哪怕是自己根本就并非真的想要的好东西据为己有,就那样置一个人的悲欢乃至死活于不顾?   我说不出口。   那时候是真的不喜欢他,是真的觉得他什么都不好,什么都让我无法忍受,哪怕是对我无原则无底线的好,也只是让我嗤之以鼻。   可我如今喜欢他了,我如今觉得他什么都好了,当着这样一个人,那些话我更加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何况就算我现在仍然不喜欢他,可当时我的那番心思多么龌龊多么肮脏,事到临头我才发现,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芮姝晴,终究还是要脸面的。   此时此刻,我已经分不清陶喆的歌唱的究竟是我的纠结还是他的痛苦了——   这是不是命运对我的惩罚?爱你也没办法,恨你也没办法。   他紧紧捏住我的双臂不放,脸庞近近地俯在我眼前,刚才那股陌生的烟草气息再度淡淡缭入鼻端。   他哑声说:“你问我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你还有脸问?你还真有胆子问!你知道吗?我甚至想过去吸毒!你一条短信就抛下我跑去了美国,再打电话过去就是永远的关机,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那段时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憋闷得无法呼吸,恨不能撕开自己的胸膛,只好求我宿舍的兄弟让我晚上开着灯睡觉,只有开着灯我才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坟墓里,只有开着灯我才不至于被黑暗压死!我反复问自己到底哪点做得不好,到底什么地方不趁你的心意,落得要你那样对待我!就算是被扔在路边的流浪狗也未必像我这么冤,它们至少不可能每一个都曾经匍匐在地上舔吻主人的脚!”   我听不下去了,又挣扎不开,只好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他哪里肯放过,不由分说拉开我的手,毫不留情地几乎要把我的下巴捏碎。   他咬牙切齿地用血红的双眼瞪着我:“既然当初招惹了我,为什么又不负责到底?既然当初走得那么绝,为什么还要回来?你以为忘掉你很容易吗?你以为说服自己这个人已经不在我的世界里存在、这辈子都不要再存这个念想很容易吗?你现在又来!你还真敢!你还居然敢回到我的眼皮子底下来!芮姝晴,你欠我的,我看你拿什么来还!”   12   我害怕了。   我芮姝晴这辈子就不记得自己怕过什么人,可对钟秦,我是真的害怕了。   尽管他那天捣饬好了我的电脑。   那天他没带我去电脑维修部,而是直接把我带到了他的住处。   这是一套相当温馨的蜗居,虽然只有一室一厅,但总面积大约有六七十平米,所以每一个单间都挺大。装修绝对考究,井井有条中不失温煦之感,老实说,它更容易让我联想起过去那个少年,清瘦而文秀,身上有一点拘谨生涩的书卷气。   钟秦叫了午餐外卖便不再理我,径自取出一只工具箱,把我的电脑拆开了。他拧亮台灯,专心致志地拿着工具对付各种零件,结合他的外形特征,感觉特像中学里的某个科学兴趣小组在活动。   顷刻间,我恍惚被错觉击中,仿佛他才是我那个相知多年的青梅竹马,先前种种不过是在幻梦的迷阵中兜了个圈子,待闯过来之后,便发现他还在原处等我。   那种莫名的感动,在那一瞬间,就算是要了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   他忙的时候我不敢多说乱动,傻乎乎地在旁边吃他自作主张就给我点下来的回锅鱼拌饭。   未经许可,自作主张,独断专行。   对于芮姝晴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是,真的好好吃啊!   他任自己那份炒面冷在饭盒里,似乎全部的兴趣都倾注在了我的电脑上。干的湿的纸巾在他手里轮番交替,终于细细清理掉了电脑里的所有糖份。他把电脑重新装好,推过来,示意我放回到电脑包里去。   我道了谢,接过来一看。原以为内部的清洗遮住了就看不见,可此时我居然发现这电脑从显示屏到键盘,整个都变干净了很多。   那一下子,我忘了害怕,也忘了尴尬,极其自然地惊喜道:“哇!我的电脑怎么捣腾了一下就变新了呢?!”   他斜眼瞟了瞟我,撇撇嘴:“怎么?你说是怎么?我替你擦的!你那都怎么搞的呀脏成那样?我辛辛苦苦帮你一个一个键盘又抠又洗的,结果你以为是超自然现象?”   我讪讪地低下头,“哦”了一声。   他陡然倾过身来,声音发涩:“你说你怎么这么邋里邋遢的!到底除了身上那些要男人命的东西之外,你哪点像女人?”   这句话当中所蕴含的危险意味令我打了个凌醒,像是于梦魇中被闹钟惊动,脑子里什么都明白,身体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我拼尽全力也只略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就已惹得他迅即扑上,双臂扣在我身后,牢牢锁住了我。   他的声音里有着狂躁的怒意:“我说了你会要男人命,你以为我还能放过你?我饭都没吃,留着肚子你觉得是要吃什么?”   接着,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目光回转,越流越深,颀长的身躯从容地倾覆上来,如同一只已将猎物完全掌控在齿爪之间、此时唯愿好好戏弄一番的猛兽。   如同我早已看出的那样,如今的钟秦哪里还是当年未经人事的毛头小伙子?他已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成熟到令我在他面前都自觉稚嫩。他的前戏绵长而繁复,一点点的试探花样百出。但凡是我没有反应的地方,他浅尝辄止,并不恋战;而在我敏感易动的地带,他步步为营,流连往复。不知不觉间我们俩已衣衫尽褪,他用一种无比强势的姿态将我半个身体压在床上,他自己站在地上,半倾半倚,抬起我垂在床下的一条腿蜷叠起来,另一手扶在我的腰下,干脆果断地进入。   我重重地抽了口气。   他并没有宋梓涵那么粗长,却更加坚硬,且带着微微的弧度,能够轻易而准确地搔挠到最能让我欲罢不能的区域。他紧紧地盯着我的脸,不肯放过我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并由此而反应出满意或自得,以及得寸进尺的贪婪。各种执念在他脸上交缠,太过强烈的心理冲击混杂在原就激猛得令我招架不住的生理刺激里,我承受不了,只好别开脸闭上眼睛。   他立即加大力气猛撞了一下:“睁开眼睛!看着我,好好看着我!你要胆敢把我想象成别的男人,老子操/死你!”   我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的男人?我哪里还有别的男人可以想象?   结束之后,他好整以暇地接起已响过好几遍的手机,声音平和语调职业,宛若正有西装革履在身。   他说:“我临时有事,晚一点才能回公司。……嗯,没问题,我今晚上加班,明天一定在deadline之前搞定。”   他刚挂上电话,我的手机也响了。   相比之下,我的道行就浅多了,我难以想象这样全身光溜溜的样子,却一本正经地对着电话说Yes Madam。   经理敏锐地听出了我有些不对:“你没事吧?找到修电脑的地方了吗?能修吧?”   我徒劳地推着故意伏在我胸前细细啃咬我最脆弱地带的钟秦,勉力咽下一道道试图猛冲出来的呻吟:“刚刚修好,我马上就回去!”   我这里一收线,钟秦就猛然间加大攻势,我尖叫一声,身体突然紧绷着弓起,而后就瘫软萎顿下来。   钟秦抽出手指,转向外面那另一个掌控着我命门的按钮,好死不死的又开始旋按拧揉。   我试图并起双腿,抓住他的手臂向外推,拖着哭腔摇着头求他:“不要了,我好累,而且答应了经理会马上回去的……”   他施施然却不容反抗地拉开我的手,如果不是目光豸猛如兽,我一定会以为他此时的心情也如脸上的表情一般恬淡。   他压牢我的腿,将它们摆成门户大开的姿态,攻城略地绝无商量:“这哪能由得你!”   我从未试过激情过后不但不得休憩还要连番鏖战。宋梓涵再霸道,也总会体贴地顺着我的习惯,或许他那份大男子的成就感是从看到我精疲力尽的睡相中得到的,而钟秦这份大男子的成就感则是从看到我连声求饶的窘相中得到的。   我只草草在回公司的车上补了一觉,接下来的整个下午,我的精神萎靡不振,整个人慵懒得像只猫。   这天的迟归加上之前累积下来的工作,我连续加班三天,一直到周末。   加班的好处是可以让我对宋梓涵避而不见。   而周末的时候,我终于没法再躲避。   也不能再躲避。   因为我得告诉他,我们的试恋没有成功,我决定现在就结束一切。   听见我提前宣布的判决时,宋梓涵足足一分钟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凝定在刚才的最后一瞬。   我几乎疑心时间已然死去,于是自己动了动,以确定那等玄幻的事情并未发生。   我的动静摧毁了宋梓涵的意志,他一把抓住我,双手痉挛,突如其来的眼泪倾巢而出。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不……还有十天,还有整整十天,还没到时间!当初你说愿赌服输,我现在不服!”   我只说仍然没有爱上他,并且剩下的十天也不可能爱上他。我试图说服他十天对于一个二十五岁已经过半的女人来说十分可贵,既然断定此路不通,我必须尽快另辟蹊径,以免沦为大龄剩女。   我没有告诉他钟秦的事。   一来,往事不堪回首。   二来,我们公司是禁止办公室恋情的。   三来,宋梓涵有能量对钟秦不利。   我不是质疑宋梓涵的人品,但我必须为了捍卫我现在的男人而以防万一。   我试图抽身离开的时候,宋梓涵终于彻底失态,在满是耳目的餐厅里放声疾呼:“我错了!老婆我错了,我错了!我好后悔,我后悔死了!”   在众人惊慌失措的注目中,服务生想上前劝阻也不敢,而宋梓涵冲着自己就抡起了耳光:“老婆你原谅我,你原谅我!”   他这番胡闹终结于跪倒在我跟前,紧紧抱住我的腿:“四年了!晴,你用了四年都还不肯原谅我犯下的那个错吗?还要我怎么求你?你还要我怎么求你?不,我不行!你知道这四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要不是一直都想着总有一天还能把你找回来,你真以为我能活过这四年吗?晴,求你!从我决定告诉你我喜欢你的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这辈子会没有你,我就没想过换一个人我还能过完这一生!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你不会的,我不信,我不信!这一切都还没完,我还有机会的,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我们总有一天在一起就不会再分开的……”   他像个唠叨的孩子一样不断重复。幸好我一早就匆匆写了个电话号码在餐巾纸上交给离我最近的服务生请他替我叫人,终于在半小时之后,两个神情冷肃的西服男子快步走进餐厅,将他架走。   而早在刚打完那个电话的时候,餐厅经理就遵照吩咐将其他客人统统请走,此时唯余我怔怔坐在原处,满目狼藉,满心疲惫。   满腔苍凉。   13   这段时间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跟钟秦在一起像做梦,跟宋梓涵分手也像做梦。   我曾一度怀疑宋梓涵对我使出了他们心理学的杀手锏——催眠术,以至于我被他最后那些话强烈地暗示了。   比起相信与他分手之后的状态是真实的来,我似乎更相信这一切不过是个暂时的幻境,最终和我在一起的仍会是宋梓涵,同我携手终老的那个人舍他其谁。   有没有可能,命运果真如他所言,在他当初对我说出那声喜欢的时候便已成定局,此后种种回环曲折,都不过是上帝因为太无聊而发动的一场游戏罢了。   可是,无论我是否觉得真实,一旦回到钟秦身边,我还是身不由己地顺流而下,再不确定也好,我看不到别的选择,唯有任眼前的局面摆布。   如果要我仅说出一件钟秦身上还跟以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他还是对我很好。   尽管这种好的方式或许跟以前大不相同。   譬如说,相较于当年那个总是冲动到失控又紧张到无措的惨绿少年,他现在会从容不迫地将甜言蜜语说得出口成章。   有一次我们在车上收听广播——现在他的ipod里已经不只有那首《爱我还是他》了,事实上,我已经偷偷摸摸把那首歌删掉,因为有些苦涩到令人难堪的回忆,是即便在沧海桑田换了人间之后也无法发酵成甘醇滋味的,此时再听见这首歌,我依然会觉得尴尬,依然会觉得别扭,而由于此时的尴尬和别扭已不似当初那么纯粹,那种滋味更是怪异到非地球人所能承受。   我往这只ipod里放了无数首歌,满满腾腾占掉了所有空间,我们将它打开播放的机会却少了。   因为现在他车上的DJ常常是我,而如果要听音乐,我倒更喜欢听电台里的点播。我在美国好几年,这几年之内出的歌和人我都半生不熟,正想大开耳界,而且点播间的对话,也能让我们见识到不少饮食男女的悲欢离合,真真假假,扑朔迷离,跌宕起伏,个个有滋有味。   而在不听音乐的时候,我们会听广播剧或相声小品。有一次电台里播的是黄宏的作品集,他用他那把特有的洪亮嗓门儿字字清楚地说:“我的眼睛是带钩的,我老婆的眼睛是放电的,带钩的一钩钩一个,放电的一电一大片!”   我噗嗤一笑,下意识地问钟秦:“我的眼睛是带钩的还是放电的呀?”   他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是放电的,一电就是一大片,别人都死了,就我还奄奄一息着。”   我哈的一声笑起来。   他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因为你把我捞上来,给我人工呼吸了……”   我扭头看他,他却仍目视前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不敢再往下接话。   这明明是调情,我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天那段话来。他说当初是我招惹了他,的的确确也是我招惹的他。我先用一盒月饼一个媚笑一句不知分寸的媚语勾引了他,后来也是我先开口说喜欢,强迫他做我男朋友。   那就是我给他的“人工呼吸”,做完了人工呼吸,再用最嫌恶的姿态把他一脚踢回水里去。   而他说,芮姝晴,你欠我的,我看你拿什么来还。   还有一个周日的下午,我在他那里度过了衣冠不曾整过的两天之后,两人终于消停了一会儿,一个靠在床上、另一个坐在书桌前各自上网。   我看到一个帖子,说是星座已经过时了,现在开始流行测每个人的“精座”,就是植物精油之座。   我便叫了他来一起做,其中有一道题,问当你晚上在电脑前专注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发出一声巨响,你会惊一下然后很快就若无其事,还是久久不能平静?   我不假思索地就选了第一项,而钟秦还在考虑着。   我问他犹豫什么,他说:“我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赶快看看你是不是还好好的啊,如果是我就马上平静,如果不是,那当然就久久不能平静啦。”   如果换成别人,譬如说,换成尚处于热恋期中的我和宋梓涵,倘若宋梓涵对我这么说,我一定会惊喜之后,问心无愧地全盘接受。   问题是对钟秦,我无法问心无愧。   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法对他问心无愧,再也没法对他问心无愧了。   如果他那句话是真,他为什么在乎我?其实他对我不是应该会记仇的吗?我现在虽然已经不怀疑他还爱我,可我更不怀疑他还恨我,这份能够在那么巨大的摧毁力作用之下都尚且延绵数载且轻而易举就死灰复燃的感情,难道不是由那份恨维持着的吗?   或许我相信人性本恶,或许我相信恨比爱更强大有力,更生生不息。   那么在乎我的死活,也许只是不甘心让我那么便宜地死,也许只是想确信我最后是死在他的手里。   而活得看人眼色谨小慎微,这样的芮姝晴还是我吗?我迄今都无法想象一个不能跟男朋友尽情嘻笑怒骂说唱打闹的芮姝晴,无法放开手脚豁剌剌做人的芮姝晴,可同时我却的的确确在做着这样的一个芮姝晴。   《盗梦空间》上映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电影院看,当然,我事先确定了我们去的不是我和宋梓涵去看《指环王》三场连播的那家影院之后,才欣然前往。   这部电影并不是我的菜。我看着看着觉得冷,就拥着钟秦脱下的外套,将自己裹住。本来刚吃过晚饭就容易犯困,再看影片里的人还老在睡觉——额~人家的重头戏明明是做梦,我却只被睡觉抓住了注意力——总之,看到影片里的人老在睡觉,我就心生羡慕。钟秦的外套于我而言颇大,足以让我匀出一块来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头一歪就是枕头。   然后我就也睡过去了。   一觉醒来的时候,故事已到尾声。   Dom在最后一层梦境被Mal苦苦挽留,要他留下来陪着自己,不要再回到现实中去。   Dom不愿意,当然不能愿意啦,理性人都不应该愿意。   Mal的挽留,有点像鬼魂引诱生者自寻死路的意味。   但是就在这时,我身边的人突然说了一句话:“如果是我,我就留下来,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听到这句话时那种牙酸的感觉是不是感动。   好吧,我承认,不是。   因为我不信。   如果这句话是由三年前那个男孩儿说出,我信。   可现在这个男人,我不信他在看到我没好好陪他看电影之后不但不生气、还能说出这么言情的话来。他哪里还是那么感性的人?他理性到冷酷,理性令他在事业上年纪轻轻就自有一番风生水起,理性也令他能够当街甩掉一个可怜的女孩,不留情面。   我不知道那个女孩是唯一还是之一,总之每当我们激情过后,他有时也会放我睡去,因为他的手机又响了。   他常常不接电话,只是在看见来电显示的时候不耐地皱一下眉,他现在不耐的样子颇有些阴沉。   或许我不该说他“现在”不耐的样子,在我的印象里,他以前从未有过不耐的样子,所以我也不曾见识过他的阴沉。   偶尔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他会拿着手机到外面去接。   这令我联想到我们第一次时那一通通锲而不舍却未被接起的电话,或许不都是公司打来的吧?   我从来不是一个刨根究底的女朋友,就算曾经疑似被男友出轨,也并未令我养成逼问男友各种密码及翻看他手机的习惯。   我只是有一次被尿憋着了,不得不抗拒着浓重的睡意跑去上厕所。   经过阳台的时候,我听见他在低声却疾言厉色地说道:“我现在跟谁在一起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女人怎么个个都是这么贱?我对你有过什么责任了?就算是结了婚生了孩子,离婚的也照样一大把,何况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过,你想太多了吧!”   我忽觉遍体生寒。   你们这些女人个个都是这么贱?   ——不对,由我来复述,就应该变成“我们”这些女人个个都是这么贱了吧?   他说得没错,而或许他现在的这种观念,就是当初我给他种下的,因为我就是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这是他从我这里学到的一课,转过身就去祸国殃民了。   慕容复那种功夫叫什么来着?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吧?   芮姝晴,你是不是太勇气可嘉了一点?   当初发现自己喜欢上他时就觉得这是死路一条,一旦奋不顾身,就必定羊入虎口。   而我现在还真就自投罗网来了。   我几乎无法怀疑,有一天他也会像对待那些女人那样,一抽身就把我摆脱得干干净净。   如果你采访我的铁哥们儿齐修远,他一定会告诉你我是个不折不扣的S。   可我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如假包换的M。   M的表现之一在于:电话那端的那些情敌越是没有找上门来,我越是觉得可怖。   既然这么依依不舍,为什么不现出真身大显神通?   是因为知道我也不过是这些无足轻重的姐妹中的一个,所以找我的麻烦无济于事?   还是因为钟秦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能够让自己游走花丛中却片叶不粘身?   M的表现之二在于:钟秦对我越好,我越觉得惶恐。   不仅仅是受之有愧的那种惶恐,而是……   我觉得这似乎是一种阴谋,一种并不复杂却足够深沉的心机。   他是想让我彻底沦陷,这样将来才能让我彻底崩溃吧?   钟秦对我的各种好当中,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一如当年那样,忍受着我没有把他介绍给我的任何亲友这个事实。   14   在公司,我和钟秦的恋情进行得地下那是必须的;而在公司之外,我仍然没有把他引见给任何亲友,一来是我觉得还不确定。   既然不肯完全相信他,自然担心自己不知哪天就成了弃妇,此时挨个通知了我们是恋人,将来就难免要挨个通知我们已分手,个中原因还免不了被迫解释一遍一遍又一遍,而我是被甩,就无异于端着把刀子往自己伤口上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扎,就跟生怕它会愈合似的。   二来,我不知道宋梓涵有没有冷静下来。   我想他需要时间,所以,我给他时间。   而在给他的这段时间里,我去见了他一面,有些必须说清楚的话,我不能不说。   我去见宋梓涵是瞒着钟秦的。   也许我不应该,但我瞒着他的原因、同我没向他解释过为什么不把他引见给我的亲友是一样的。   如果我告诉他我担心宋梓涵伤害到他,他的自尊心怎么可能受得了?   可问题是人要活在世上,尊严固然重要,要真能活下去却更重要。   他现在是已经比当年强大了许多,可是宋梓涵却有能力将他一夜之间打回原形,甚至比原形还要不强大。   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如履薄冰,就算不曾将我的新恋情昭告天下,也仍然担心我那神通广大的前男友暨前前前男友会通过他的能量洞察此事,进而对我的前前男友暨现任男友不利。   所幸到目前为止,一切安好。   因此我也不是不心存一丝侥幸的,或许宋梓涵在那天的爆发之后,反而泄尽了原先令他着魔的那一股子邪傻的孤勇,突然之间就大彻大悟了。   但是我一约他,他还是立刻答应了一起吃晚饭。   那天下班前,我发短信告诉钟秦我晚上有安排了,让他不必在街角等我。   他敏锐而简短地追问:“和谁?”   我没撒谎:“一个中学同学。”   他直接命中要害:“我记得你原来那个就是你中学同学。”   我只好撒谎了:“别胡思乱想了,是女的!”   下班高峰期习惯性堵车,我坐地铁的人反比宋梓涵先一步到达约好的餐厅。看着他在我对面坐下,我表示关切:“你还好吗?”   他疲疲一笑:“还成。上回丢了人,被老头子禁足了整整一个月。”   我觉得自己仍然可以松一口气。他是被禁足,可也没有用其它足不出户就可以进行的方式来联络我。   我低下头:“没事就好了。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其实没有了爱情,也还是可以做朋友。”   他望定我,嘴边挑起一勾讥嘲的笑:“如果不再是女朋友,你真的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他能不能不要把我看得这么透?没错,我不愿意,那些原本就存在的大道理就不用说了,我现在这个个案的特殊情况在于,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让他和钟秦见面。   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适合默默地单恋。当初奚骥试图默默地单恋,终于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爆发,直到把我们之间原本根深蒂固牢不可破的友情炸得一丝不剩;宋梓涵并不比奚骥温和有涵养,最好也不要让他挑战mission impossible。   所以在确定他怨气全消之前,我还是让钟秦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如此清淡的谈话几乎从未在我和宋梓涵之间上演过,我们从来都是要么暴风骤雨,要么浓情蜜意,如今突然换了一种话语方式,我们就好像都不会说话了,直到晚饭吃完,我们也没说几句话。   直到他把我送到我家楼下,我们也还是没说几句话。   他停下车,我对他道了晚安再见,就推门下车,准备上楼安寝。   他却也跟着下来,几个疾步就走到了我身边。   我暗暗叹了口气:这是习惯,还是所谓的绅士风度?   他轻轻拉住我的手,我挣了一下,他倒顺势把我揽进怀里。   我大惊,刚想反抗,他却静静地抱紧我,低柔的声音里流转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请求:“就当是告别不行么?”   我身体微微一僵,终于没有动。   他也很君子地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只是低低苦笑了一下:“你跟你爸妈说咱们分手的事了吗?不需要我再给你打打掩护?”   我讪讪地笑。知己莫若彼,这段时间我爸妈的确是都快把我唠叨出中耳炎来了。   我告诉他:“他们是叫我给郁闷坏了,所以现在跑到香港散心去了,等改日需要打掩护的时候再借您大驾一用吧,不知可否赏脸?不然趁你现在心情不错我先跟你要个warranty什么的?”   他扶着我的肩膀将我微微推开,没理会我的油嘴滑舌:“你爸妈不在家?那我送你上楼,黑灯瞎火的,看着你进屋我才能放心。”   我又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的意思我怎能不知?   我开始庆幸暂时还没把我已另结新欢的事情和盘托出。   刚说他是君子,他倒还真是君子,这回他言出必行,只把我送进了门,查看清楚一切正常,就告辞而去。   我睡觉前给钟秦打了个电话,他没接。   我等了一会儿,熬不住就睡了,睡前给他发了条短信:“还在加班呢?我睡了哦,晚安。”   短信他倒是回得快:“嗯,晚安。”   我耸耸肩,安然睡下。   我男朋友对我冷淡我倒是舒心,现在我确定了,在钟秦这里,我就是个M。   那天晚上宋梓涵临走时给我撂下一句话:“对了,你们公司附近那个煎饼果子铺你尝过吗?那是这满城最好的煎饼果子。”   该死的,我对煎饼果子有心瘾,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之所以说该死的,是因为他这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我给害了。   既然对煎饼果子有心瘾,而我又从来都没去尝过那家的煎饼果子,自然是有原因的。   这个原因就是,每天早晨在那个门口排的队伍都太长了。   光看那么长的队伍都能想得到他家的煎饼果子味道肯定差不了,可问题是每天早上让我早起都是一项挑战,我从地铁站奔出来能顺手从路边最门可罗雀的摊铺前拎上一袋难吃的包子一杯难喝的豆浆就不错了,排队?我还不如直接跟我们人事说我要求扣钱算了。   我们公司考勤打得特严,除非你头天晚上熬夜加班有老板亲笔签名的特赦令,否则迟到一分钟就是300大洋。   我那点工资就算经得起扣,我这么贪财的人也经不起那份伤啊!   于是第二天早晨,为了也能去煎饼果子铺前排会儿队,我给自己灌着辣椒水坐着老虎凳,总算是早起了十分钟。   结果是我买到煎饼果子了,从电梯飞扑进公司的速度也比平常翻了两番。   我进门的时间是8点59分52秒,我喘着气打了卡,对前台小美女咧嘴一笑。   她动作夸张地站起来抻长水蛇腰,探着脖子看了看我的8公分高跟鞋。   然后她冲我竖起了大拇指:“Rachel,换上运动鞋您就可以去冲击奥运会了哈!”   我嘻嘻一笑,转身正要进去,就见某人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   所经之处无不冰冻三尺叶落纷纷。   我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就收到了一条短信:“昨晚上干什么了要折腾到迟到?”   我避重就轻,偷换了他这句话的重点:“我没迟到,是差点迟到。”   他没回复这条短信,想是又忙去了。   我这人习惯性避高峰,如果不是早晨避高峰的话要么就得迟到要么就得早起,而无论扣钱还是少睡一会儿都足可害我性命,我一定连早晨的电梯高峰期都要避过。   然则早晨的电梯高峰期避不了,茶水间的使用高峰期还是避得了的,反正我每天的早餐里都会有豆浆或牛奶,足可顶过小半个早上不会口渴。   据经验等到第一拨泡茶泡咖啡打热水的人都散了,我如往日一般,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去往茶水间。   刚弯下腰接了半杯水,就听见有人进来了。   而且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我纳闷儿地回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劈手夺过杯子扔在一旁,在我发出惊呼之前,嘴唇已被堵住。   我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推开了一点点,将将能令我胸没那么闷、嘴唇也得自由,可以说出话来:“你疯了?有人来怎么办?”   他阴森森地一笑:“那咱们就一起来赌赌运气!”   15   我不敢相信自己就在公共的茶水间里跟一个男人发生了关系。   他像是在继续上回在楼梯间里未及完成的工作,仍是将我的衬衣最上面两颗扣子解开,再把胸衣往下一扯,我立即暴突出来,因为鼓胀而越发显得雪嫩无辜吹弹得破的部位淫-浪无比。   我的紧紧勒住臀腿的窄裙被不由分说地褪至腰间,倘若真的有人突然闯入,我一定来不及拉下裙裾遮住自己。   相比之下,他就比我安全多了,基本上衣衫完好,只把裤子拉链拉开,凶器就可以从内裤的窗口里伸出来。   大概比小解都来得简单容易。   我突然觉得最初设计出这种现代男式裤装的人一定是个极其放荡且急性子的男人,而刚才所想到的同小解的对比,让我又想起那天晚上钟秦对电话那头的某女人所说的那句话——   你们这些女人怎么个个都是这么贱?   他虽疯狂,总算还有所顾忌,始终压制着自己只发出耳语:“说!昨晚上干什么去了早上起不来?”   我惊恐地摇头,事到如今,再不会心虚我就是傻子了。   “那个开宾利的男人是谁?你跟他在一起做什么?你居然让他送你回家,还让他抱你,还让他跟你进门?!”   我连连叫屈:“他只是送我到家门口而已,进屋后连鞋都没换就走了,真的!”   他眸色顿暗:“连鞋都没换?我现在还连衣服都没脱呢,不也什么都干了?”   我叫苦不迭:“我发誓,真的什么都没有!”   “那他抱你是什么意思?”   “他……他……”   我纠结着,他立即故技重施痛下杀手,狠狠一撞几乎逼出我的眼泪:“他什么?说!”   我只好老实交待:“他是我前男友,只是想告别而已……”   他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昨天还胆敢跟我说他是女的,难不成他离了你就做不成男人了?那你还真是只妖孽!”   我哭笑不得,被他拾掇成这样,我就真是只妖孽也被他收了。   那天我们的运气倒还真给赌着了,并没有人闯进来撞破我们这对野鸳鸯。   在结束的时候,他咬住我一丁点耳垂,宛转一磨:“其实我知道你们什么也没干,我在楼下看着呢,他送你上去不到两分钟就下来了。”   我的耳朵痛得我眼泪都迸了出来。   茶水间的一次疯狂给我们留下了两个后遗症。   第一个后遗症是,钟秦终于开始逼问我不肯把他引见给亲友的原因。   他还没开口我就猜到他的思路了,果然他话一出口就是:“你是不是在劈腿?瞒着所有人好继续跟他交往?他是你明面上的男朋友对不对?你是不是还在利用我报复他?当初他劈腿,你后来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已经跟他断了,没报复成,现在就来补过?”   我无奈:“怎么可能?你可以匿名联络我的任何一个亲友,他们所能给出的唯一信息就是我没有男朋友,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过男朋友了。”   他不解:“那又是为什么?难道我让你拿不出手?”   我暗自失笑。嫌他拿不出手的确是我三年前不肯把他介绍给亲友的原因之一,可现在早已不是了。   我拿不出解释,只好迂回:“钟秦,我爱你。”   事实证明这三个字是个极其有效的魔咒,有效得过了头。他登时发了狂,非但不再追问,甚至等不及开车回家,直接就拖着我进了附近的一家宾馆。   第二个后遗症则是,他对那茶水间里的游戏上了瘾。   他乐此不疲,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场突然袭击,地点全部选在公共场合:卫生间、楼梯间、甚至下班后的会议室里。最要命的一次,他是趁Nick不在的时候溜进我的办公室,猫在我的桌子底下,他就是看中我那天穿的是一条大摆长裙了。后来Nick突然回来,他越发在我腿心卖力耕耘,我像是夹着一窝小耗子,差点被他活活逼疯。   我自然每次都试图反抗,可这样刺激的偷情,这样的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对于我也具有着致命的诱惑力。我只好总是欲拒还迎,在一次比一次更加夸张的惊险与紧张中越来越快地达到顶点。   那次在我桌子下发生的冒险,要Nick一点都没留意到异常是不可能的。他回到办公室后不久就狐疑地扭头问我:“Rachel你没事吧?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   我竭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扭动低吟,顺着这个台阶伏在了桌子上:“有点肚子疼,没关系,我趴会儿就好了。”   Nick年纪虽小,知识却也并不贫乏,顿时就以为我是女人每月一次的那种不适了。于是他自觉不该多问,笼笼统统叮嘱了几句“那你多休息,累了就趴会儿”什么的,也就不再管我。   我趴在桌上咬紧衣袖,总算安静地完成了一次从被发射升空到跳水落地的过程。   而刚才那套谎言的作用后劲很强,我歇了一会儿,可怜巴巴地眨着大眼睛把水杯递给Nick:“亲爱的,能不能麻烦你去替我打杯热水呀?谢谢了谢谢了!”   这种求助是个人都不会拒绝,Nick欣然而去,我连忙把钟秦从我裙下揪出来推他快走。   这家伙还好死不死地扭头问我:“你叫他什么?亲爱的?”   我抓狂了:“快走了啦!哎呀,先别回去,去洗手间把脸洗了口漱了再去见人!”   除了这样特殊的情况之外,每次我们俩偷情的时候,钟秦在喷射的关头,都会将原本的高喊低吼化为一个祈使句,在我耳边反反复复悄声念叨。   这个祈使句的内容有点惊悚,我把这理解为他的激情既然无法通过音量来宣泄,就只好用内容上的强烈来替代。   他说的是:“我们结婚吧,马上结婚!”   我一般都不回答他,只将这句话翻译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是有一次,在平静下来之后,他捏紧我的下巴,追问:“怎么不回答我?”   我愕然:“唔?”   他抵着我的额,脸庞俯得太近,我只看得见一片阴影,看不见背后的表情。   “我说我们马上结婚,你怎么不回答?”   我骇笑:“那不就是个表达方式吗?没听说过男人23岁就想结婚的。”   他静了一会儿,也低声笑了笑:“没错,那就是个表达方式罢了。”   我就说嘛,还是前辈们教训的对,男人在那个的时候所说的“我爱你”或者“嫁给我”,统统都只是一种来自下半身的表达方式而已。   我和钟秦的地下恋情就这样云霄飞车般地进行着。时间过得很快,本来人年纪大了就容易觉得时间过得快,而我尤其觉得时间过得快。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不看好自己的结局,而那个不好的结局就等在时间的尽头,我自然希望自己越慢到达越好。   我知道,钟秦提出过结婚,那应该是个好的结局,可惜我不信。   或者,结婚也未必就是好的结局,他那天不是跟电话里的女人说过吗?就算是结了婚生了孩子,离婚的也照样一大把。   所以,或许当他说要跟我结婚的时候,他是说真的,但那也只是他对我惩罚报复的计划当中的一个步骤罢了。   离异妇女,比起仅仅只是被抛弃过的未婚妇女,前景还要惨淡得多。   而偏偏离过一次婚的男人还是块宝。   他这小算盘打得真精,我甘拜下风。   我们俩的复合发生在冬天刚开始的时候,而在过得飞快的时间里,冬天慢慢走向尾声。   春节的时候,钟秦照例回安徽老家过年。   他甚至问过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这次询问又是发生在床上,于是我把这理解为跟“我们结婚吧,马上结婚”同一个意思。   我还猜想,他的这个提议也许是一次抛砖引玉的尝试,希望我能回答:“要不你在我家过年得了,多方便。”   我当然没这么说。   于是他在大年二十九一个人回去了。   这是个发生在正常时段的春节,不像他大三、我大四时的那个春节那么早至,这年的除夕是在二月中旬刚开始的时候,大年初三就是我的生日。   大年三十的晚上,他给我打来电话,说:“家里太冷,我感冒了。我想暖气,更想你。”   大年初一的中午,他给我打来电话,说:“还没起床呢吧?快起来拜年了,跟你男人说恭喜发财,你这一年才有肉吃!”   大年初二的下午,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今儿是回娘家拜年的日子,你猜我们明年的今天会在哪儿?”   大年初三的早上,他给我打来电话,说:“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我仗着耳机灵光,将手机一上一下地抛:“明年的今天,我肯定还是在我家,至于你在哪儿……你说什么?你让我猜你现在在哪儿?”   “嗯。”   “这有什么好猜的?难道你不是、你不是……你……你!”   他呵呵地低笑起来:“你如果还是不想我上去拜见你父母,就赶紧下来!”   16   我捂住嘴及时制止了自己的尖叫,手忙脚乱地去拿手袋和外套。得亏这是春节期间,常有客人来家,否则我就是睡衣加身了,准弄不了这么快。   拿好东西之后,我从房间里飞奔出来,草草知会我爸妈一句:“我出去了啊,今儿我们美国校友聚会,我要晚上喝高了就还住陈淼那儿了啊!”   我爸妈的斥骂声追身而来:“你这什么姑娘啊喝高这种事都敢跟你老头子老娘事先打招呼!”   “住陈淼那儿”是我自从与钟秦厮混之后新出来的一个托辞。我本来是想说住何夕那儿的,奈何我爸妈跟何夕都太熟,就算我爸妈不会主动找她查岗,还保不准她打不通我手机就会打到我家呢。   陈淼就好说了,她在美国呐,而且她也只知道我的手机号,别说鲜少有事情会急到要她打电话找我的地步,就算打也没关系。   再说了,万一的万一,真有一天需要陈淼帮我在我爸妈面前对证,跟她也好说,因为她本来就知道我跟钟秦的事,假若换成何夕,我还得从头谈起,说来话长。   对于我这新欢型姐们儿,我爸妈自然是好奇的,他们也提过:“你跟这陈淼都这么好了,怎么没见你请人家上家来玩儿啊?”   我表示他们没见过世面:“我不跟你们说过了吗?人陈淼是我在美国认识的,可不比一般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她是商学院毕业的,现在是精英型海归,比你们闺女可出息多了!人家混金融界的,每天白班下了还得夜间操盘,跟纽约保持第一时间联系,但凡有休息时间就都得用来睡觉了,哪有空上咱家来哈拉呀?”   我爹娘听罢,啧啧赞几句了不起,也就没再坚持请贵客上门了。   我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下楼梯,绕出我们那车满为患的小区之后,直接扑入严寒二月里正风度翩翩倚在车门边的钟秦怀里:“你怎么回来了呀?”   他搂着我轻笑:“今儿你过生日,要是从最开始算起,今天就是我们在一起四周年的纪念日了,何况还是情人节,你说我能不回来吗?”   我圈着他的腰,鼻尖酸酸,心尖酸酸。   没错,我的生日在二月,我的生日是情人节。   四年前的今天,他就是用一套他当时所能做得到的最强劲的感动攻势把我迫得主动投怀送抱请缨当他女朋友的。   那不堪回首的往昔,第一次显出了一点点苦后回甘的味道。   我靠在他胸前,撒娇道:“傻小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他低下头,口中的白气喷在了我的额头上:“你说呢?”   他问我觉得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早有答案了吗?他是希望我对他泥足深陷,渐渐地再也离不开他,然后在被抛弃时痛断肝肠,说不定自我了断,彻底出了他当年那口恶气。   其实,在我的心尖随着鼻尖一道发酸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已经下了个决心。   我对自己说:芮姝晴,我们来打个赌吧,如果他的回答是“因为我爱你”,我就从此相信了他,再也不疑神疑鬼,再也不觉得我的幸福是一场阴谋。   可他没有。   我偷偷舒了口气。   或许这样才好,虽然我很难认定这到底算是赌赢还是赌输,但我觉得,老天待我不薄。   严格说来,这应该算是我和钟秦一起过的第一个情人节。   四年前那个情人节,我们见面时已近傍晚,而且我变成他女朋友后仅仅过了十分钟就匆匆告辞,因为事先答应了我爸妈会回家过生日。   我很想知道如今这情圣级别的男友会带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情人节。   事实证明,我的情圣男友没有让我失望。   他没有庸俗地送玫瑰,而是带我去了一个连我这个本地人都没去过的地方。   看来在美国的那三年,我真的错过了很多东西。   这是一个洋人云集的区域,在街上走着走着,我几乎误认为自己又回到了美国。   沿路的住宅楼多为酒店式公寓,便利店和超市也是一水儿眼熟得要命的洋品牌。我好奇而兴奋地拉着钟秦随便走入一家查看,果然发现货架上的摆设几乎就是美国超市的翻版,很多物品别说我在中国的其他超市商店里从未见过,甚至都没有任何中文说明,俨然就是直接从大洋彼岸运过来的。   当然,价钱就……根据我犹自崭新的记忆,这些东西在美国的价位即使折算成人民币,也至多为这里价格的一半。   于是,我坚决拒绝了钟秦要在这里给我买巧克力的提议。   钟秦告诉我,在本城生活的西方人大多活跃于这一带,他要带我去的就是一个基本只有白人光顾的俱乐部,那里今天有情人节活动。   这个俱乐部颇具格调,像个超大型的北美乡村酒吧,整个装修呈原木色,显得古老而实在。透过窗帘被拉开的玻璃门窗,可以看见里面当厅立着一个缩小了的路标,表明这是某某街和某某街的交界处,俏皮得可爱。   一进门就看见地上铺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织成心型的毡垫,或许是特为今天而换上的,有一个酷酷的歌手用一种坐在地下铁通道里孤芳自赏的风格在墙边低低弹唱,仔细一听,原来是Tears in the heaven;墙面上乱七八糟地涂满了无数或抽象或具体的图画与字样,兀然一眼就令我活灵活现地觉得这是纽约的一条巷子,眼前过电影般地浮现出一对新人正在拍摄婚纱照的场景:新郎新娘是一对气质非凡的俊男美女,标准的时装模特身材,良好的镜头感,一望即知出身不俗……   往里面再走几步,就看到了温暖的壁炉,每个角落都或堆或挂着姿态各异的装饰物,这又让人联想到一个普通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男女主人尽享天伦,其乐融融。   从恋爱、新婚再到日后天长地久的生活,一应感觉应有尽有,好一个透彻的情人节主题!   此时正好是午餐时间,有侍者过来请我们入座。餐桌上每个人的盘子旁都摆了老板为客人准备的情人节礼物,都用小纸袋装好,有的纸袋子是纯粉色的,有的纸袋子上则饰有漂亮的花纹,里面装着卡片和几式心型糖果。   那些卡片一看就是自制的,因为它们从画功、手工到字迹都有几分粗陋,是北美人不求完美只求一份真心意的典型风格;至于那些糖果,则是每年情人节前后美国超市里都会大量出售的,价格便宜,味道也不怎么样,图的不过是个气氛罢了。   我自打进来到坐下,就一直在好奇地左顾右盼,一本菜单拿在手上却全然忘了看,直到一个毛发浓密花白的老爷爷走过来——他是餐厅老板,大约因为看到我们是生客,所以亲自来招呼我们。   他的英语里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我试探地问他:“你是路易斯安那人吗?”   他笑着摇头:“不,我是魁北克人,抱歉我的英语不够地道。”   我耸耸肩:“至少比我的地道!听说在魁北克一定要吃法国菜,又正宗又便宜,是这样吗?”   我大约问到了点子上,他顿时益发热情:“没错没错!本餐厅最拿手的就是法国菜。小姐你请看,这款牛扒是我们大师傅最擅长的,这款熏肉则是我们的招牌菜,还有我们的啤酒,味道非常棒,你保证没在别的任何地方喝过这么好口味的啤酒!”   我和钟秦听取了他的建议,各点了牛扒和熏肉。我们没点啤酒,因为这里的咖啡是像北美的餐厅里那样可以无限续杯的,于是我觉得更划算。   侍应生来上菜的时候,老板又跟着来了,他大概不能忍受我们到了他的店里却竟然不点他的招牌啤酒,索性给我们俩各送了一杯。   那的确是我们所喝过的最好喝的啤酒!   我们都没去过法国,所以其实也不知道那顿算不算正宗法国菜,反正一桌子各种做法的肉,好吃得要命,尤其是那股浓醇的焦香,一直缭绕鼻端宛若妖姬,害我过不了一会儿就要抽抽鼻子跺跺脚:“好香啊!太香了!”   钟秦比我含蓄内敛,只望着我浅浅地笑,不时点头道:“不错。”   吃饱喝足之后,我终于从连番惊喜中缓过神来,这才想起最初的疑惑。   于是我问他:“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他淡淡地答:“有个本科就去美国的中学同学,大学毕业后回来工作。他很西化,跟美国人走得近,所以知道这个地方,有一次就带我来了。”   我刚“哦”了一声,又听他补充道:“我后来常常来。我想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去美国,可我想知道你后来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生活,每天看到听到的都是些什么。有时候我喝多了,还会有一种错觉,总觉得下一个推门走进来的人就会是你。”   他垂下眼,漏出的目光里有一种经年难消的黯然:“我曾试过整夜整夜盯着那扇大门,却一直没等到你进来。”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   原来我一直被人这样惦念着。   有一种被惦念的软软的感动。   也有一种被不应该的人惦念的冰冷的惶然。   如果我曾给过一个人那样强烈而厚重的期待,那么是不是也就给了他太过深沉而椎心的失望?   我不由想起那个著名的寓言。魔鬼在瓶子里呆了三千年,第一个一千年的时候,他想:谁救我,我就给谁做仆人。   但是没人来救他。   第二个一千年的时候,他想:谁救我,我就满足谁三个心愿。   但还是没人来救他。   第三个一千年的时候,他失去了所有的耐性,终于决定:这时谁来救我,我就吃了谁!   我望着对面的人,在心里默默地问:钟秦,你是想吃了我么?   17   午餐时间在下午两点钟结束,餐厅前方小小的一方舞台上走来一个穿着休闲西服的中年男人,是个体型富态的白人,长着极典型的美国脱口秀演员的模样。   他声音浑厚地招呼大家:“诸位,游戏时间开始啦!”   这个游戏主题为“爱情与婚姻”。主持人在现场选了三对夫妻,一对是最新近结婚的年轻人,他们先从美国本土乘邮轮到塞班岛,在那里注册结婚,然后才刚刚飞来中国,婚龄只有两天;一对婚龄居中,二十三年;还有一对婚龄最长的老夫妻,结婚四十四年。   大约西方人能维持长久婚姻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所以一说到四十四这个数字,在场的白人纷纷惊叹鼓掌,此时有人不服了,下面有一对老夫妇举手高声嚷嚷道:“我们俩结婚五十三年了呢!”   这个数字一说出来,现场登时轰动。主持人表示十分敬佩,对大家说:“我自己结了二十二年的婚……”   才说到这儿,大家也开始喝彩,那意思是二十二年也够长的啦,谁知人家说话大喘气儿,还没说完呢,下一句话是——   “不过是跟四个不同的女人……”   在众人的哄堂大笑声中,主持人顺水推舟地问那对婚龄五十三年的老夫妻维持长久婚姻的秘诀是什么。   老先生笑吟吟地答:“就俩字儿——Yes dear!”   全场哄堂大笑。   钟秦突然凑过来,在我耳边腻声学舌:“Yes dear!”   我骇然失笑。如果说将近四年以前的钟秦发誓他会一辈子对我唯命是从,我甚至不觉得那是一个誓言,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罢了。   可现在?   呵呵,I don’t think so!   这个名为“爱情与婚姻”的游戏简单又有趣,就是让每对夫妻都背对背坐着,然后主持人向他们提出十个同样的问题,每个人把自己的答案写在纸上,最后由主持人一一念出来对比,看是不是合得上。   最后结果证明,默契度最高的还是那对婚龄四十四年的老夫妻,引得大家纷纷感慨人家能长相守不是没有道理的呀。   不过也是这对夫妻,唯一没有合上的一道题——也是三对当中唯一没有合上的一对,居然是最简单的第一道题,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第一次遇见的。   老先生答1954年在学校,老太太答的却是1966年在教堂。   这两个答案出入太大,惹得观众们笑成一团。钟秦不禁纳闷儿:“这怎么能弄错呢?”   我想了想,明白了:“老太太应该是听错问题了,她肯定以为问的是他们什么时候在哪儿结婚呢——met和wed,老人家耳背,很容易混淆。”   他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然后忽然问:“将来咱们遇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该怎么回答?”   我轻轻吓了一跳。   当时我正有些走神。根据我自己的推测,这对老夫妻应该是中学同学吧?结婚的时候,认识整整十二年。   所以,他们是彼此的青梅竹马。   又所以,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吧?   话说,我和宋梓涵也是,上初中的时候认识的,那年我十二,他十三,我们当然是彼此的青梅竹马,也是彼此的初恋。   而到今年,我们认识已超过十二年了。   如果当初没有出事,如果我们没有分手,是不是也已经结婚了?   而另一方面,我那一刹受惊更是因为没想到钟秦会在这样暧昧得敏感的时刻突然把这个问题提出来。   这是又一个“我们结婚吧”的变体。   钟秦,你真的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么?   台上的游戏还在继续,主持人的问题层出不穷。这对婚龄四十四年的老夫妻终究还是最默契,对于其他题目的回答都惊人地一致;最合不来的是那对二十五年的夫妻,第一时间就令人想到一个词:中年危机。不过这样的游戏中,大家都是希望既有人能超级默契,又有人能特别不默契,这样才有笑点。   这个游戏结束之前的最后一道题问的是:你的另一半现在身上穿的是什么。   因为参与游戏的夫妻都是背对背坐着不能互相看见,这事实上是个颇有难度的问题。基本上妻子关于丈夫穿着的回答都是正确的,丈夫的回答却离谱到搞笑。那对新婚夫妇中的太太穿的是粉色上衣,结果先生说是蓝色的;而回答最绝的是那对二十五年夫妻中的先生,他的答案是:“Clothes!”   观众们这一笑非同小可,主持人满脸无奈:“我该拿你怎么办?难道我能说你的回答是不正确的吗……”   人家在台上频频提问,钟秦也自己在台下回答给我听。问到衣服这题的时候,我原本觉得妻子答得出丈夫的穿着、丈夫却被集体难倒,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毕竟美国绝大多数妻子都是全职太太,将丈夫照顾得无微不至,包括他们每天穿什么衣服都是她们准备的,再加上女人和男人注意力原本就放在不同的地方,所以这并不能说明男人的爱情就比女人更少。   可就在我进行这些心理活动的时候,钟秦却开始流利地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的是一套很中性的衣服,黑色窄腿长裤,宽松款格子衬衫,脚上是黑色圆头系带皮鞋,打扮得像个男孩子。其实你不是那种男孩气质的女孩,越是那样打扮就越有女人味。后来我们宿舍有个很娘的哥们儿像女生一样每天在电脑上看《金枝欲孽》,我们也顺带着溜了几眼。有一个情节,说的是皇帝很喜欢妃子装扮成小太监去见他,看到那里我才明白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么要命的心痒感觉是因为什么。”   我用力回忆了一下,还真没错。我第一次见到钟秦的那个中秋节晚上,我是和齐修远登台表演相声后妆都没卸就跑去找宋梓涵的。因为是相声,我和齐修远一样打扮,外面罩一件男式传统长衫,为了配套,里面也穿的是中性的衣服,下台后直接把长衫一脱就跑了。   “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宿舍里,穿得特别休闲,一件米黄色套头衫,胸前印着你们学校的名字,乳白色运动长裤,脚上穿着一双毛茸茸的棉拖鞋,黑色嵌粉色,有两个兔头,很慵懒,很可爱。”   我无话可说,只好用一口接一口地喝咖啡来应对。   “四年前的今天,你穿的是黑红相间的紧身长毛衣配浅蓝色牛仔靴裤,棕色带毛边和绒球的短靴,红色短款羽绒服,前襟有一朵大大的白色雪花,戴一顶白色的毛线帽,长顶末梢的绒球耷在后脑勺上,耳朵两旁各垂下一条麻花结,可爱得要命。”   他没开始回忆之前,你要问我那么久以前的那些天里自己都是穿的什么衣服,我一定答不出来。   可他这么详细的描述,这么生动的提醒,我想起来了,他说的都没错。   而且我相信如果我不制止他,他也许可以无限地回忆下去,历数他和我相处的每一个日子里我身上穿的每一件衣服。   而如果要问我他穿的是什么衣服,我只能回答出今天的。   老实说,我又感动了。   同样老实地说,这种感动依然是变味的。   我有一种被观察被偷窥的感觉,像是有猎手潜伏在暗处,将我作为猎物摸得一清二楚,于是他不出手则已,但凡出手,必定是一击即中,见血封喉。   其实我也知道,或许只是我想太多了而已。事情也许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险恶,钟秦只是与生俱来地细心罢了,他可以变得冷酷,但那份心细如发却不是变化的气质所能够抹煞的。   可他给我的感动总是超出我的预期,甚至超出我所想要以及所能承受的范畴。我以前以为那是因为我不爱他,而现在我明白,这同爱或不爱关系不大,我有我自己根深蒂固的信念,这或许也是大多数人的信念。大多数人都认为一个男人不可能爱一个女人这么多,于是当他有这样的表现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有一种因不真实而产生的不安全感。   既然不相信这全都是出于爱,我只好把这诠释为另有根源。   果然,恨就是比爱更强大得多的感情啊!   主持人就是主持人,经验老道,很会造气氛。这天的情人节节目结束之前,他热烈地鼓励大家都站起来,或者上台,或者就在原地相拥跳舞。他说:“如果你爱你旁边的人,就和他跳舞吧,否则的话,就坐在座位上别动!”   这话一说,大家都被将了一军,于是就连最矜持的人也站起来跳起了舞,整个餐厅忽然变成了一个浪漫的舞池。   与之配合得恰到好处的是,随着大家的起舞,餐厅里的大灯一盏盏灭了,只余每桌一盏的烛光,以及从窗外涌进来的暮色,气氛那么旖旎缱绻,一时恍如入梦。   我和钟秦牵着手走出俱乐部的时候,已是情人节的晚上,而外面下雪了,大大的雪花在粉红色的夜空里频频绽放。   钟秦拥住我,用我们重逢以来不曾有过的温柔语调说道:“我特别喜欢下雪的感觉,因为这种时候会觉得心里特别安静。”   我点点头,完全体会得到他所说的那种心情。在下雪的时候,心里忽然就格外地温柔下来,特别地想要对自己很好很疼爱,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只好静静地待在那里,对自己,以及对一切,微笑。   我微笑着侧身环抱住钟秦的腰,闭上眼睛轻声说:“钟秦,我爱你。”   他的吻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不敢抬头,只将耳朵紧紧贴着他的心脏追问:“你爱我吗?”   他不说,我只好问。   而即便我问了,他也还是不肯说这句话,他说的是:“傻丫头!”   我苦笑了一下。没错,我是很傻,我不是很傻很天真,我不天真,我什么都明白。   所以我是很傻很M。   18   这天既然是我的生日,朋友们的祝福自然是少不了的。之前一整个白天都闹腾腾的,我完全没听到手机的动静,而即使知道肯定有人找,我也一直腾不出空来回应。此时终于重新坐在钟秦的车子里,他开车,我就给大家回短信。   无非是一个接一个的“谢谢”,我回得很快,不多久就快完成任务。   只有对宋梓涵,我没回。   这倒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过火的话,他根本没发短信,只是有三个来自于他的未接来电。   回到钟秦的家,我们自然发生了应该发生的事。   到他终于肯放过我,像往常那般,他先去洗澡,我趴在床上动弹不得。   大概因为这天太特殊,我的困意也没那么浓,趁着钟秦不在身边,我挣扎着起来,迅速穿上裤子,再随便拎过一件T恤衫往身上一套,就踱到墙角给宋梓涵回电话。   我和他早已不是仇人,他的好意,我没理由拒绝得那么伤人。   他的声音里有些不经意的落寞:“看来今天安排很多?都顾不上接电话,连回电话都到现在才有空,眼瞅着你生日都快过去了。”   我心里莫名歉疚:“嗨,二十六岁生日有什么好过的?我躲都来不及呢!呵呵,不好意思,其实你发短信就可以了,谢谢你。”   他苦笑:“我们之间已经这么客气了?你有没有听别人说过,朋友间从不再见面,到不再打电话,再到不再发短信,这几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就算是必然,我也希望能把这个过程拉得长一点。”   我有些无言以对:“……你说过的,不再是男女朋友之后,我恐怕也不会再做朋友。”   他长叹:“你是不是一定要这么无情?”   这是情人节的夜晚,而且是我刚刚度过的一个那么幸福快乐的情人节的夜晚,我无心伤害任何人,甚至有一种希望天下所有人都幸福快乐的美丽心情。   于是我柔声安慰他:“梓涵,我是想要对你好,不是对你无情,真的,后来,我再也没想过要对你无情。”   挂了电话之后,我回过身来,发现大祸临头。   刚才对宋梓涵扮演知心大姐姐太投入,我竟没听到浴室里的水声是何时消失的。   也没注意到钟秦是何时站在我身后的。   他冷冰冰地看着我,眼睛里毒蛇般的怒意暗涌激荡。   我心虚得来不及告诉自己我没做错事,下意识地就把手机背到身后:“我、我没有……”   他从鼻子里嗤了一下:“你没有?你没有什么?没有在情人节的晚上偷偷摸摸给前男友打电话,没有亲亲热热地叫他梓涵?你是对他好、不是对他无情是吧?这么说你还对他有情啰!”   我百口莫辩,试图抽身躲开却已被他抓住肩膀。   他的目光往下一扫,顿时深暗难测:“穿成这样跟他甜言蜜语,是想干嘛?如果我没来,你们怕是就要开始phone sex了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登时暗暗叫苦。   我刚才只是随手拎了这件衣服来套上,因为嫌麻烦所以没穿内衣,此时我的身体在薄薄的紧身T恤下曲线毕露,竟似比一/丝/不/挂还要妖媚诱人。   他用力抓住我,粗鲁地拉过我的手,将那只激怒了他的手机狠狠摔出去,然后在我胸前肆意推挤揉捏,痛得我叫不出声:“你这个女人还真是贪得无厌欲求不满,非要两个男人才能满足你是不是?我刚才那样都还不够?”   他紧贴着我,我能感到他勃发的怒气。然而到底刚才连战三场,他即便年轻气盛也有些力不从心,此时虽然已经翘起,却不够坚硬,也没有达到最大。   他紧蹙着眉胀红了脸,用力压着我的脑袋迫我蹲下去,捏着我的腮帮子迫我张开嘴,然后就粗鲁地塞了进来。   我又难受又屈辱。这是我没做过的事,虽然我的男人都这样为我做过,可那都是他们自己要的,并不是我要求的;虽然我知道很多女人都会为自己的男人这样做,可我不喜欢,也不愿意。   但在钟秦怒火熊熊的强迫之下,我毫无办法,只得就范。   他仰着头大声喘息起来,同时不耐地在我的口腔里抽动。他刚洗过澡,还是挺干净的,但很快就有分泌物产生,我赶紧将他推开,偏过头想要躲。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硬扳回来,按紧我的后脑勺,嘴里低斥一声:“你还想怎么样!”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就要我伺候他一个人独登极乐,因为我已不配与他共乐乐。   他释放在我嘴里之后,总算松了手劲,我连忙挣脱他,拖着已经跪麻的双腿踉踉跄跄跑进厕所,“哇”的一声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追进来,跪在地上从后面搂住我,语气比刚才温柔了许多:“咱们是不是有宝宝了?”   我一惊,慌忙摇头,吃力地否认:“不、不可能!我刚刚才来过那个,前天才干净的。”   他腾的一下站起来,凶神恶煞地瞪着我:“所以你就是觉得我很恶心对不对?”   我尚未及说话,他已一手揪住我的头发,另一手指着外面:“你给我滚!”   这是我和钟秦复合以来第一次吵架,一吵就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直到春节长假结束,我们谁都没再联络谁。我想我们正彼此仇恨,他恨我忤逆他,我恨他羞辱我。   其实我也想,不如就这样结束吧,省得我活得这么矛盾这么累。   可每当这个念头一起,心里就会像是忽然重重着了一拳,直难过得隐隐作痛起来。   于是我不联络他,因为既不愿和好,又不愿分手。   或许他的沉默也代表着相同的心情。   节后上班的第一天,接到的第一份翻译就是给战略咨询部,负责人就是钟秦。   我苦笑:难道他已有这么大本事?不然这算什么?缘分?   这回的翻译件不长,下午两三点钟我就做出来了,突然觉得饥肠辘辘。   翻译是挺耗脑子的,我和Nick每天中午吃得再饱,下午到了这个点儿也一定会饿,所以我们俩都长期备有各种零食在手边,每天都要来一顿非正式的下午茶。   我把翻译件给钟秦发过去之后,正打算美美地吃上一顿,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听筒里是那个冷冰冰一如最初的声音:“我这里的打印机坏了还在修,这份稿子我要得急,你检查一下排版,没问题就给我打印好送过来。”   我反抗暴政:“这不是我的工作,请你拨给秘书。”   他毫不让步:“小姐,泄密算谁的责任?”   我被他将得哑口无言,只好忍气吞声地按吩咐做事。好在我都是在原文上直接翻译的,排版基本没动,直接就可以打印出来。   然后我替他大少爷装订好,送到他们办公室去。   刚走到战略咨询部门口,我大跌眼镜地看到一身正装的宋梓涵居然和我们总裁并肩谈笑着走了进去,俩人交谈甚欢,也不知有没有看到我。   我一边琢磨着看来这回战略咨询部要挖个大牛过来了,一边迟疑地跟在他们后面,刚走进去,前台小妹就炸咋呼呼地从后面追了进来:“哇,Rachel,好巧!这是宋总给你带的,——宋总,我完成任务了哦!”   我脸上霎时间一片火烫,周围一群伏案工作的男男女女纷纷抬头,各种含义的目光交织成一片火网,中心则是我手上那只神秘的纸袋。   看这包装,应该都知道不可能是金银珠宝,但是有人猜得到这里面装的是煎饼果子吗?   宋梓涵回过头,对前台小妹点头一笑:“有劳。”   总裁则看看我,当众夸了起来:“哎呀,我说呢,原来Rachel是宋总的老同学呀,怪不得这么能干!我一直就觉得她在外事部屈才了,应该做业务才对。”   我满脑袋黑线,心道总裁您这番话应该刚刚才说过一遍吧?难道宋梓涵吩咐前台小妹把东西给我的时候您不肯定已经说过一遍了吗?而且总裁您确定您真认识我?要不是前台小妹扑过来叫我,您根本都对不上我这个人吧?   心理活动归心理活动,面子文章还是要做足的。我连忙对总裁点头哈腰:“不会不会,我能力就这么点儿,干得挺开心的,总裁您过奖了!”   宋梓涵瞟了我一眼,淡定自如地插了一句:“不用给她换职位了,她这个人哪,就干这个最好。”   我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   这还是那时候他说过的,这就是他想让我做的工作,压力不会很大,不会很辛苦,钱够我自己花就行。   可事到如今,他还用什么立场来为我做这种打算?   上班时间当众进行私人对话到底不妥,总裁打了几下哈哈,也就把这个话题带了过去,领着宋梓涵走进部门主管办公室,就把门关上了。   我刚刚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把那口气提了起来。   我硬着头皮走到钟秦的隔间前,把打印稿交给他,看也没看他的表情,转身又走了。   反正众目睽睽,量你也不敢怎么样。我现在饿得厉害,这煎饼果子又诱人得紧,我管你那么多,先回去安抚好自己的小胃要紧。   19   和我料想的一样,宋梓涵来这么一出,钟秦沉不住气了。   我正香喷喷地吃着煎饼果子呢,手机响了,接收到新短信。   我打开一看:“每次吵架,不管是因为什么,你都不能主动一次打破僵局么?”   下班之后,我走向地铁站,刚拐过街角,就看到钟秦那辆标致307停在路边,正是他以往每次能按时下班时都会出现的等我的姿态。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略微迟疑,就下定决心,开门上车。   他并不看我,也不发一言,待我坐好就发动车子开走,直到出了我们公司的步行范围之外,他才拐上辅路,选了个位置把车停下。   我仍旧用刚才跟他比赛目不斜视的姿式正襟危坐。   他重重一叹,倾过身来把我揽进怀里。   我们在流转的霓虹灯光中热烈地拥吻,他捧着我的脸,嘴唇移到我的唇角,低声问:“冤家,真是冤家!你都不会想我的吗?”   我缴械投降,供认不讳:“我当然想你。”   他顿了顿,嘴唇连同唇上微微的髭须在我颊上不断地蹭磨,有些刺刺的痒,又有些微微的疼。   可是,很舒服。   他又问:“今天那个宋总就是他?”   我轻轻“嗯”了一声,抬起头,看见他的眼里滑过一丝清晰的嫉妒与不安。   然后,他挺直身体,将我的脸按到胸口上:“可你爱的是我!”   我微微笑了笑。   是啊,所以你有什么好嫉妒不安的?   这天晚上,他激烈地摆布我,不知餍足地折腾我,每一个动作都又凶又狠,毫无温柔怜惜可言。我越是让他轻一点慢一点他就越是要更重更快,一副处处与我作对的架势。   我以为这是因为他那天心情太复杂,体谅了他,可在那之后,他每次都是这个样子,虽然没再强迫我做我不愿做的事,却也总像是在故意凌虐我。   更令我忍无可忍的是,他开始用领带绑缚我,将我的双手举过头顶捆在床头。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大为屈辱的姿势,失去自由的感觉让我极其恐慌,分明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件任他摆布的物品。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完全没有办法去体会他在我的敏感地带制造的任何感觉,而那种感觉那么微妙又脆弱,一旦你不再觉得舒服,就很容易觉得痒而难受。   我大声抗议:“钟秦,放开我!你要干什么?”   他像色-情片里的男主角一样恬不知耻地答:“干什么?当然是干你!”   我用力摇头,拼命扭动身子抗拒他:“我不要!你解开我,我的手好痛,我很不舒服!”   他益发得意:“不是说女人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吗?再说了,手不舒服要什么紧?该舒服的地方舒服不就行了?”   我急得声音凄厉:“我哪儿都不舒服!我不会那样!我说不要就是不要,我如果想要就会说要的!”   他用一个恶狠狠的刺入来予以我答复:“不管你要不要,我要!放开你?不可能!我喜欢这样,我就喜欢这样!你说,你是要我把你绑在这里,还是自己辞职,以后再也不到外面去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嗯?”   我明白了,原来他的捆绑是出于一种不自觉的不安全感,他想把我绑在他身边,他需要用一种绝对的占有来抚慰自己。   当然,那只是一种强烈的表达而已。我不会答应他,他也并没有真的囚禁我。然而每次被他捆绑,我都担心他这回就真的不再将我解开。   于是恐慌取代了享乐,疼痛抵消了快感,我再也没得到过满足,总是在满足之前就已不堪忍受,只求快点结束。   我渐渐体会出了这其中的一丝况味。他是想让我对性-事失去兴致,从而不会沾染别的男人么?   我哭笑不得。这不是很多女人用来防止男人偷嘴的把戏?没见过男人反将这招用在女人身上的!   最过分的一次,我例假尚未结束,他就禽兽不如地强迫了我。   我终于忍无可忍,把我的那个猜疑问了出来。   他被欲望扭曲的脸上狰狞出一丝残忍的笑:“算你聪明!”   我咬牙反击:“那你想错了,你这样只会让我开始怀念宋梓涵,他从来都只会让我舒服,只会让我……啊!”   他并不多想我是不是在激将,立即将策略转变到相反的方向上去,开始没完没了地强迫性满足我。   这样更让我受不了,通常到了第三次我就会告饶,告诉他我不行了,我好累,也麻木了,真的来不了了。   他不依不饶:“怎么可能不行?女人根本就没有这个问题!”   我严词反驳:“怎么没有!你没听过有女人被轮-奸致死的吗?”   他振振有辞:“那是因为她们一边被-干还要一边挨打,我打你了吗?我像伺候太后一样伺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过剩的快感已不是快感,而是一种沉重的负累,我后来只得频频假装,以求他早些罢手。   他这样折磨我,虽说做的是爱,却已无法再让我感受到一分一毫的爱意。我想,这是他对我的恨终于压制不住要提早爆发了吧?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开始有一点恨他,但我很确定,我已经快要绝望。   本来我明明觉得他恨我也要跟他在一起、明明怕他报复也要跟他在一起,是因为我心里还揣着一丝幻想,想着他对我毕竟还有感情基础,也许当他确定我现在是真的爱上他之后,天长日久,他的恨意会被逐渐销蚀,不再存有报复之心。   可看我们现在的情形,分明已成怨偶。   情形已然如此糟糕,我却还没有跟他提出分手,不只是因为我有点怕他,还因为我们之间不上床的时候,总还是有一些柔情缱绻的时刻,令我不忍放手。   譬如说,自从撞见那天宋梓涵给我送煎饼果子当下午茶点心,他便也知道了我每天下午都会饿,从此每天到了那个点儿就会悄悄打电话叫外卖,让他们直接送给我。有时是用牛奶蜂蜜煮的燕麦粥,有时是半份冰琪淋厚多士,有时是一笼水晶虾饺……   又譬如,我们每个周末一起去超市买完东西,一块儿把购物车推到车子旁的时候,他都会直接把钥匙给我,大男子主义地说:“你快到车里坐着,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我来放东西就好!”   再譬如,有时等他加班的晚上,从公司出来时,大多数餐馆都已打烊或临近打烊,我们只好径直回家,而进门时已经又饿又累,就决定选最省事的食物——方便面来煮。虽然是最简陋的食物,可是两个人一起,他靠在旁边帮我洗菜、切磨菇、递鸡蛋,那种感觉,让我满心温情之余又有几分雀跃,像是正激动难耐地过家家的小朋友,很温馨。   爱情究竟有什么好?一分的好就能抵过九分的坏,让人义无反顾地闷着头往绝路上走下去。   而每当这星星点点的柔情稍纵即逝,他在床上又变身冷血野兽露出凶残嘴脸,我就会想:知道一个人是杀人凶手还要留在他身边爱他并不奇怪,知道这个人将是杀死自己的凶手还要留在他身边爱他,才是真正的英勇吧……   在这样的纠结反复中,冬天拖尽了最后的尾巴,春天翩然降临。   进入春暖花开时节后的第一个周末,钟秦开车带我去市郊的一个水库玩儿。这水库颇大,与一条大河连通,河水奔流到此,被水坝拦截而形成一片悬崖上的湖泊,湖畔一角有个小码头,水上整整齐齐地泊着雪白的船只,虽说整齐,却是彼此平行地斜着排出角度的,一点也不死板,看起来赏心悦目。   我们到达的时候阳光正盛,风也正急,车停在高处的停车场,这里四处豁敞,风尤其大,我一下车,一头乱发就被扫成了拖把头,什么也看不见,只好在与狂风的搏斗中迅速把头发扎起来,整个人也还是被吹得晃晃悠悠,浑身上下扑扑啦啦的。   低处的河水却并不受狂风侵扰,显得逼仄而平静,四周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全是艳红的谷崖。天蓝得湛澈,雪白的云彩偏自岩壁处呈发散状激射开来,给人一种光芒万丈的错觉。   来这里必定要登高。大坝本身就已经很高,俯瞰大坝的那座大桥又更高,站在桥上往下望,有点像探入一口深井,着实眼晕。   我有些轻微的恐高,此时发作正合时宜,不由牢牢握紧钟秦的手。   其实桥栏杆很高,及至我的胸部,就算风再大也没有失足之虞,所以他问我怕什么。   我悄悄指了指周围三三两两经过的来历不明的游人:“万一这些人中某一个是疯子,忽然跑过来把我抓起来扔下去怎么办?”   他大笑着抓紧我的手:“你以为我会让这种事发生吗?”   我心里正觉温暖踏实,他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掉下去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抱着你一起跳下去!”   我那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安全感彻底崩毁。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他想要我死,我所不知道的是他原来是想跟我同归于尽!   自重逢以来,他一直把我看成卡门般的女子,无论我和宋梓涵多么清白,在他看来也是有染。可惜在他眼里我固然有卡门的风情,在我心中我却全然没有卡门的勇气,卡门是不自由毋宁死,我比她怕死多了。   我怕死到甚至不敢当场甩手而去,而是很没骨气地一直安抚拖延,直到他平平安安把我送回了家、晚上我爸妈也早早关门睡觉之后,才躲进房间,拨通他的手机。   我鼓足勇气破釜沉舟:“钟秦,求你件事儿成吗?我、我们还是分手吧。”   他的回答是:“芮姝晴,你要到哪辈子才能学会分手要当面说?!”   20   那天晚上,我还是当面跟钟秦完成了那场关于分手的谈话。   确切地说,我算我自己是当面跟他说的,因为他驱车赶到了我楼下,我虽然仍不敢下去,到底是拿着手机站在窗前,和他隔着五层楼的距离,两两相望地说的。   他穿着一件长风衣,下摆被春夜的风时时撩起,宛若芝兰玉树,让我的心一波一波柔软地疼。而他虽仰着头,却是背光,且相距太远,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声音里的表情却是清清楚楚:“我不明白,你不爱我的时候要跟我分手,如今爱上了我,也还是要跟我分手!为什么?”   我没有勇气一上来就抬出那个最露骨的理由,我担心直接揭穿不但不会令杀人凶手忌惮,反会促使他灭口。   我给出的是一个极其次要的理由:“我们在一起到现在,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爱我。”   他回我一声凄厉的冷笑:“我爱不爱你,这还用说吗?我在四年多以前,第一次变成你男朋友那天就说了我爱你,爱就那一个字,反复唠叨又有何意义?四年前你从没说过爱我,我有跟你计较过吗?爱不是用说的,我对你怎么样还不够不言而喻?难道你是个只有耳朵的木头人?你现在倒是会说爱我了,可你除了说之外还会什么?你为我做过什么?你从来不会主动,从来都是理所当然的接受!你就是因为不会做,才用说这种偷懒的方式来蒙混!我不说爱你是想要给你机会你知道吗?你欠我太多,就算区区几声爱我根本就不可能补得回来,我也想听你说,我也是人,我也想知道偶尔做一做你是什么感觉,那么高高在上只取不予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想偶尔尝一尝,哪怕只是最形式最表面的,我也想要体会!”   我咬了咬嘴唇,或许是他这段激烈的表白壮了我的胆气,我终于说出实话:“可是……你让我害怕!我从一开始就怕你报复我,而你现在的的确确也总是在折磨我,我知道你爱我,可你也恨我,或许你恨我根本就比爱我更多。”   他又笑了,这回是惨笑:“你怕我?老实说,我就是想让你怕我,四年前你就是因为太不怕我,才会那么无所顾忌,一而再再而三地轻贱我践踏我!我那时在你面前连起码的尊严都没有,更遑论感情!   你怕我?好,你怕我,所以你就放弃是不是?芮姝晴,你知不知道爱是需要勇气的?爱一个人不是张口要伸手拿就可以,幸福并非现成地摆在那里等着迎合你,你要付出,你要努力知道吗?既然爱我,既然知道我心里还留有过去的阴影,你就不能再多花一点时间和精力去改变?况且那根本都是你的错,你那点愧疚感都不足以让你有一点赎罪的打算吗?芮姝晴,你知道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吗?因为你根本就没有你所声称的那么爱我,你最爱的永远都是你自己!   怕?你以为我跟你在一起就不害怕吗?为什么当初我那么爱你却还是让你先开口?为什么你都提出来要当我女朋友了我也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接受?就是因为我害怕!我就是怕会出现后来那种局面!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来,你根本没爱上我也没想清楚就草率决定,我就是怕你没几天就反悔不肯继续做我女朋友,可你让我尝到了那种滋味,那种对你而言是微弱勉强到不足一提、甚至根本就是虚假的滋味,可在我看来却是不亚于天堂的甜!你要我怎么放、怎么戒?我真后悔没有从一开始就说清楚,既然决定了要给我,就不许再收回,因为我再也放不开了!   芮姝晴,你觉得那种境地可不可怕?你说我该不该怕?我怕,我怕死了!可就是那么害怕我也要破釜沉舟自绝后路,我也要追上你抱住你,因为我没办法,我就是爱你,那才叫爱,那他妈的才叫爱!”   我震惊地听着他这番话,哑口无言。   那次抛弃他之后,最难熬的几年里,在最愧疚的时候,我总是拿出那件事来安慰自己:他或许也没有很爱我对不对?毕竟他都没有先说爱我,毕竟在我说了要做他女朋友之后,他都犹豫了好一会儿、是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才肯答应的。   而我从未想到过,原来当初他的畏缩迟疑,竟是因为这样!   我长久的沉默大约令他心寒,因为他再开口说话时,热切的声音又变成冷冰冰的了。   他说:“呵!我原以为这一次就算不能白头偕老,至少也会比上次那半年要长,没想到却只有四五个月而已,比那时还要像个笑话!我甚至还是没得到你的公开承认,还只是你见不得光的地下情夫而已!   芮姝晴,你好好想想,我是不是真有那么可怕?我居然都还能纵容你对别人隐瞒我们在一起的事实!我就是想要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迈出这一步,包括你不愿嫁给我,我也一次一次忍下来了。我再生气也要劝自己说:她好歹是有进步了,好歹是会说她爱我了,好歹是肯让我碰了……我一直给你机会,我一直给你机会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告诉你,你又让我失望了,比上次还要失望,上次我只是觉得你是个冷血女王,这次你让我尝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滋味才抽身走掉,你他妈的比上次还要狠还要绝!现在我简直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究竟是个卑鄙懦夫还是无耻荡-妇?你耍我,你他妈的竟敢玩弄老子!”   他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懦夫,因为我刚刚生出的那点懊悔之心又被他这段骂给吓回去了。   他见好说歹说我都再不肯开口,终于彻底灰败了语气:“你要分手是吧?好,芮姝晴,你不要后悔!”   那天晚上钟秦转身离开时,我的手机发出了电量不足的尖锐提示。   我失神地走到书桌前充电,这才注意到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近一点。   他最后那句“你不要后悔”应和了我先前所有的担忧,我左思右想,终于确定我第二天根本没勇气自己去上班。   怎么办?找谁护驾?   我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人选,除了宋梓涵还能有谁?   可我还是不敢让宋梓涵知道。   虽然我怕钟秦,可我也不想先下手为强,直接灭了他以绝后患。   而除了宋梓涵……   我懊丧地发现,虽然我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芮姝晴,可由于本来上的就是雄性稀缺的外语院校,当初还是直接挎着护花使者上的,我在大学里根本就没交下几个铁杆哥们儿。   至于齐修远,以及大学之后的知交,那就更别指望了,他们都在美国鞭长莫及着呢。   苦恼了半天,我厚着脸皮拨响了奚骥的手机。   我倒不觉得他会以牙还牙地不接我电话,因为现在是半夜一点多,换成谁都要接起来破口大骂。   然而奚骥没有。   他不是没有接电话,而是没有破口大骂。   他只是冷淡地说:“喂?”   我颜面扫地地低声下气:“喂,那个……你好,嗯……我、我是芮姝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可我真的是,我实在……”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的声音几乎被吞回肚子里去:“我就是想问问,你明天早上能过来送我上班吗?”   他没有扬眉吐气地说:哟,怎么找到我头上来了?你那些前男友呢?难道现在就没个追求者?不是吧,这么寒碜!   他也没有阴阳怪气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要人送你去上班啊?你是腿断了还是瘫痪了呀?报应来得这么快?那我绕路的油钱、接送的人工费你出得起吗?   他只是再简短不过地“嗯”了一声,就干脆地把电话挂了。   我这才知道,就算他没说那些话,这也已经是我这辈子最没面子的一瞬间了。   第二天早上奚骥出门的时候给我发了条短信:“我现在过来。”   二十分钟后又发了条短信:“我快到了,你们小区门口见。”   言简意赅,一丝余赘也没有。   等我坐上他的车之后,他就更言简意赅了。   他的言语数量是零,意思是……   是你当初不理我、所以我现在也不理你么?   他没问我上班的地方在哪儿,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思来想去不放心,还是自作主张地跟他说了一遍。   他脸上隐有郁怒之色浮动,像是在恨我侮辱了他的智商。   我只好悻悻地闭嘴,放弃了一切交谈的尝试,就那么浑身不自在地熬到下车,才听见他开恩赏了我一句话:“惹上什么麻烦了?要我送你到楼上么?”   我刹那间面红耳赤,慌忙摇头摆手:“不用不用!不过……下班的时候……”   他又不耐烦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不用多说。   于是我那句话只好硬生生吞回肚子里,导致我直到下班前都在发愁:他到底是不是知道我的意思是让他来接我下班啊?虽然我自己觉得已经很明显了,可是……   我随着人群挤到电梯里去,电梯门刚要关上时,有人疾奔过来,站在门边的人便伸手挡了一下门,让他进来。   我慌忙低下头,往人后再缩了缩。   不用说,能把我吓成这样的,进来的这人除了钟秦还能有谁?   钟秦并没看见我,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并没看我。他位置靠外,始终背对着我,自打进来就一直低着头,看样子像在摆弄手机。   大家从电梯里蜂拥而出时,我的手机响了。   我掏出来一看,那条信息说的是:“是这么快就另结新欢还是真把我当变态了?好,那我就变态给你看!”   21   这天早上我胃疼了。   因为奚骥使我强吞进去的那半句话。   也因为钟秦那条恐吓短信。   还因为我没吃早餐。   废话,奚骥车里气压那么低,我敢跟他要求停车买早餐才怪!   因为我胃疼,Nick又体谅我。他把他常备在办公室的豆奶粉给我,然后拿着我的水杯替我去茶水间泡豆奶喝。   他回来的时候,又一条短信发进我的手机。   “怎么?是怕我又去茶水间要你还是示意我再到你桌子底下伺候你?你还真看得起自己,果然是荡-妇!”   我接过Nick递给我的热腾腾香甜甜的豆奶,觉得喝在嘴里怎么都是毒药味儿。   这个时候,让我不想换工作是不可能的。   可偏偏我才刚过了试用期签订正式合同没多久,毁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暗自握拳:咬碎牙和血吞我也要坚持做满一年再跳!   其实这也不仅仅是因为我怕简历不好看影响下一份工作。   我是想到了,会不会我前脚一跳槽,钟秦后脚就直接跟过来呀?   我现在是既相信他有这本事,也相信他的变态已达到了这等境界。   现在我们俩好歹还不在一个部门,总裁又经宋梓涵刚打过招呼而对我青眼有加,万一换个公司钟秦和我进了同一部门、甚至成了我的上司,我这下半辈子就甭活了!   到了下午三点半,Nick可怜巴巴地问我了:“Rachel,今天你那下午茶点心怎么还没到啊?”   我抱歉得不敢看他:“那个……我戒了,决定从今天起减肥了。”   Nick愤愤地诅咒我:“就你还减肥?小心得厌食症!”   我厚着脸皮让奚骥接送了我一周,却发现钟秦除了一有机会就发短信冷嘲热讽之外,并没有其他变态举动。   久违的安全感重新降临我的世界。   于是一周后的周一早晨,我从奚骥车上下来之前,千恩万谢地对他说:“那个……这几天麻烦你了,以后你不用绕路来接送我了,谢谢谢谢,改天请你吃饭哈。”   奚骥终于收回了他直视前方的目光,冷嗖嗖地把两串冰箭向我射来。   我不由打了个寒颤。   糟了,他是不是觉得我对他召之则来挥之即去呀?   他冷哼了一声。或许原本是想冷笑,却实在是从眼到脸都殊无笑意。   他接下来所说的这句话,尖刻程度不亚于钟秦。   他说:“别误会,我对你没什么企图,你不用防完别人又来防我。”   我讪讪的刚想澄清我绝对没误会他,他又加了一句:“我喜欢的是以前那个芮姝晴,爱恨分明敢做敢当的芮姝晴。”   这句话让我无地自容。   他却并未用鄙视的目光来乘胜追击,而是将脸背过去望向窗外:“可恨我怎么就再也找不到那样一个芮姝晴了,妈的只好继续喜欢你!”   跟钟秦分手后的第一周,我一直惶惶不可终日,生活不要太充实; 而一周之后,没有了男朋友,没有了每天给我不自在的奚骥,钟秦也只是时不时不痛不痒地言辞攻击一下而已。   而事实上,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没有任何回应,他自觉无趣,就连那些短信也渐渐少了。   于是我彻底空窗了。   于是我寂寞了。   我这才想起,虽然没了男人,可我还有闺蜜呢。   我指的倒不是陈淼。虽然我和钟秦的事也只能跟她倾诉了,可我发现我跟钟秦的关系怎么都那么见不得光呢?每次跟她说我都要痛心疾首,悔不当初一番,这实在是一种折磨。   何况人家远在美国,贵为人母,何必去迫她接受这种心理垃圾?   所以我指的闺蜜,是何夕。   那个周一我给何夕打电话,约她有空出来一起吃饭,不一定要周末,平时下班后也可以。   何夕吊着嗓子:“哟!看来你跟宋梓涵是真没戏了呀,连晚上都有空了?”   我脸一热,这才醒悟到就在我和钟秦的秘密恋情进行过程中,大家都以为我和宋梓涵还在不明不白地暧昧加床伴着呢。   宋梓涵这算是背黑锅呢还是戴绿帽?   我郑重还宋梓涵一个清白:“瞎说什么呀?我跟宋梓涵早断了!”   可这话在旁人听来不过是忸怩作态:“好吧好吧,反正你总是这套说辞!我看看啊……就这周三吧,我发现一个吃西北菜特棒的地方,订个晚上六点半的餐位怎么样?亲爱的,我也迫不及待想要见你!”   姐妹多年,我俩早已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何夕最后这句话给了我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所以两天后我一见到她就逼问敌情。   她果然既应景又到位地脸红了:“我遇见了一个人……”   何夕的这个遇见颇得时装剧神韵。话说她现在上班的地点就在她心目中的圆梦大学附近,想当初她本来一直心心念念是想考这所大学的,奈何同时又想离家远走品尝成长滋味,左右权衡之后忍痛去了上海,从此与圆梦之地失之交臂。   因为心里存了这么个遗憾,她对该大学情有独钟且日久弥深,于是只要一有空就去该大学的图书馆里泡着。偏偏那所大学最近刚刚翻修了图书馆,变成那种又小资又文青的调调,在校学生贪玩不懂珍惜,何夕这样的白领可是被迷死了。   大约也就是两三天以前,那天晚上何夕又去图书馆泡到10点钟才满足地背着包哼着歌,像个快乐的女大学生一样踏月而出。为了符合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身份,她甚至放弃了自己的Mini Cooper,改乘地铁,还专门买了个漂亮小巧的双肩包,但凡去图书馆就一定背上装嫩。   当然,识货的人会一眼看出那款双肩包是LV真品,它的主人就算真是在校女大学生,八成也是被包养的在校女大学生。   而这天晚上,何夕刚上地铁,后面就有人得体地拍了拍她的肩:“小姑娘,你的包没拉好。”   何夕诧异地回头,看见是个清俊无伦的瘦高男子,穿着身清雅的休闲西服,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男士香水味道,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温润平和,整个人干净得像块半透明的玉石。   她对我描绘那一瞬间:“我的眼睛和耳朵突然之间具备了自动筛选隔离功能,除了他的声音,我什么也听不见了,除了他这个人,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个男子并没有因她失态的花痴表情而流露出任何轻慢或不虞之色,只笑意浅浅地再度提醒道:“要不要检查一下有没有丢东西?”   何夕这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既是为了澄清事实,也是为了让自己的疏忽不至于显得那么可笑而减少窘迫,她告诉他:“没关系,包里其实没什么东西。”   她倒没骗他。她这个双肩背包更大的作用还是在于装饰,那些手机钥匙钱包什么的,因为小巧,也为了随时取用方便,她都是用手拿着揣兜里的。   男子点点头,十分自然地说:“那我替你把拉链拉好。”   何夕顺从地背过身去,感觉着他修长的双手在自己身后温柔得那般舒服的动作,从车窗里看见了自己幸福的样子。   ——   何夕的这个遇见让我嫉妒了。   我知道我不该嫉妒我闺蜜的,可那又怎么样?人家都说了,女孩子就算再要好也还是会互相嫉妒,我芮姝晴大大咧咧了二十多年,眼看着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算是女孩子了,也该追溯行使一下身为女孩的权利了。   况且她刚刚才经历过的那一瞬间、并且现在也还在持续进行着的这种感觉,正是我这么久以来心心念念所想要重新拾起的,心动的感觉呀!而且她为之所心动的是那样一个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男生,哪里像我,八百年好不容易动一次心,偏就是对一个不能爱的人,最后落得个身心破碎的惨淡下场。   因为嫉妒何夕,在知道她的艳遇之后,我本能地不再常常联络她,更不会像一个闺蜜应该做的那样,时不时去缠着她催问进展。   我芮姝晴最擅长的事是撒谎,最不擅长的事却是做戏。   这是不是很矛盾?   然而事实上,我每次撒谎都是为了逃避,而做戏却往往是为了留在原地与人周旋。   所以从更深的层次上看,我并不矛盾吧。   而如果撇开嫉妒的主观因素,我的这种姿态至少在客观上是对何夕好的,她现在全身心都只想投入到那个帅哥身上,我不打扰她,这叫识趣。   而何夕也不是那种八婆的性子,她既不会缠着我反复诉说自己情感生活的各种细节,实际上当天也没有马上和帅哥交换联系方式甚至发生一夜情。她希望剧情果真像青春偶像剧那样地发展,她想要用很多很多的努力,加上很多很多的缘分,去换回很大很大的幸福。   所以那天晚上,她和帅哥的交集止于那一刻风度翩翩的关照,在那天之后,她开始每天晚上都在那个时间去乘坐那条地铁线路,以期再与帅哥“偶遇”。   她真是每天晚上都去的,包括跟我一起吃西北菜的那个晚上,明明饭店跟那所大学是位于相反的方向,她也还要专门打车过去,到那个地铁站乘那班地铁。   不用说,以往每次跟她出门都有车蹭的福利宣告结束。   而且在去地铁站之前,她还拉着我去了附近一座商场,借着试用香水的名义去除掉身上香喷喷的烤羊肉味儿。   我鸡皮疙瘩狂掉地送她上了出租车,挥挥手祝她好运,然后摇摇头,走向最近的公车站。   那一刻,我不由自主地对自己苦笑:芮姝晴,瞧瞧你这样儿,混得多惨哪!   22   那段时间我是挺惨的。本来有两个那么出色的男人抢着当我男朋友,现在都没了。   宋梓涵倒是继续对我好,但也仅限于朋友的姿态而已,就像那天给我送煎饼果子那样,不会再有进一步的表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真的接受了我关于做朋友的提议。   比如说,遇到下雨天,男朋友会说:你在哪儿?我带着伞来接你。   而他会提前一天就撇清这个责任:明天会下雨,出门记得带伞。   比如说,每次打完电话,他不再坚持我先挂,说完再见,大家各自收线,谁也不会等谁。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我还真不习惯,惴惴不安地等满一分钟,终于确定他不会打过来让我再挂他一次,才放心地把手机扔到一旁。   有时候,放心这个词,也等于失落。   因为没有了期待。   又比如说,偶尔他再送我回家,不会再刻意停在那堵回忆的墙根下,他会找最方便掉头的位置,有时离我家远点,有时离我家近点,全凭随机。   所以,宋梓涵已经是货真价实的过去式。   而我的失落却尚有百分之八十不是因为他。   我心里的那个人,还是那个我曾经不想爱却不得不爱、后来想爱了却不敢再爱的钟秦。   可是钟秦比宋梓涵走得更快也更远,他甚至又已经有女朋友了。   有一次换我碰到他在我当初接宋梓涵电话的走廊里鬼鬼祟祟,我经过的时候正好听见他柔声媚语,那把声音几乎滴得出水来:“我也想你!我们已经分开十一个小时零三十六分钟了,最快也还有七小时二十分钟才能再见到……”   我打了个哆嗦,快步走开。   数时间……   还精确到分钟……   幸好我没有这么变态的嗜好。   可是,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么变态的嗜好啊!   那天晚上我反复告诉自己:谢天谢地,更得谢谢他那新女朋友,得亏他魅力大忘性更大呀,否则他分手时扔给我的那句威胁,这会儿还不知得让我失眠成什么样儿哩!   可这句话抄在口里颠来倒去,我还是觉得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又闷又重,喘不过气来。   我想起他那会儿说的:我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憋闷得无法呼吸,恨不能撕开自己的胸膛,只好求我宿舍的兄弟让我晚上开着灯睡觉,只有开着灯我才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坟墓里,只有开着灯我才不至于被黑暗压死!   于是我恍然大悟,坐起来把床头灯打开。   我比当年的钟秦还是好多了的,起码我现在是一个人住一间房,晚上睡觉要开灯不必征求任何人的同意。   知足吧啊!   短暂的春天一如过去的每一年,姗姗来迟之后,随便糊弄几天就又跑了,夏天降临这座城市。   而春天短归短,却也足以令我养成了一个新习惯:周末的早晨拿本书到附近的公园里去看。   我不想说这个习惯之所以能形成,一个前提条件是我起得早。跟满公园里每天必然遛弯子的大爷大妈们比起来,我起得不算早,顶多也就能称一句不赖床罢了。   而且反正也没什么朋友可以约。   可是这习惯还没养熟呢,冷不丁的夏天就来了。   那天我才在公园里捧着书没看多久呢,就发现渐渐移至中天的阳光去掉了一层树叶的过滤,肆无忌惮地沸腾开来,我几乎能听见它在我的皮肤上发出嗞啦啦的烫响,有滋有味儿的。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就这样被阳光紧紧抱着究竟看了多久的书——或是发了多久的呆。我只知道后果,就是那天一定是太阳晒得太多中了毒,以至于我回到家门口时忽然一阵晕眩,此后便头疼了一个晚上。   我现在混得都不是惨了,而是悲惨了。   这个世界总是平衡的,时时刻刻都是有人欢喜有人愁,在天秤的另一头,我闺蜜何夕正情场得意,幸福得恨不能举行仪式昭告天下。   而她的确也既有这个条件,又有这个机会。   七月初,她的生日,久违多年的party邀请再度在我们这拨老同学中广为散播。   这场party的重头戏将为K歌。我现在对K歌兴趣不大,我告诉何夕:“我自从从美国回来,到现在都还没觉得自己跟上潮流呢,别到时候你们唱的都是我没听过的歌,我唱的都是让你们耳朵起茧子的歌。”   何夕一连串喷出了好几个“No”:“这你可就错了啊晴天!人年纪大了,哪儿还那么赶趟啊?我告诉你,人听的唱的歌都是自己十几二十岁时喜欢的那些,就算一直在国内,你以为我们还跟得上九零后的潮流啊?”   我想想也是,怪不得以前每次蹭师兄师姐的车,他们也不过就比我们年长两三岁,就放的全都是什么张学友刘德华,原来跟美国关系不大呀。   再仔细一想,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悚然心惊的感觉。   我们是已经开始变老了吧?   一个时代的歌就凝缩了一代人的青春,再澎湃的爱恨情仇,再激扬的悲欢离合,堪堪也不过就是那几年,所有的心情都唱尽了,所有的心情也都饱和了,于是再好的新歌,也因为没能赶上我们青春的脚步,而终于进不来我们的世界。   何夕制止了我往文青的道路上两眼一摸黑一口气走到迷路,她清了清嗓子,把我的心神拉回来:“一定要来啊,会有神秘嘉宾哦,你绝对不想错过的!”   我心领神会:“我的明白!”   看来,她那位地铁帅哥已经修成正果,可以带回娘家了。   何夕的二十七岁生日party在她家两年前才在郊区购置的庄园别墅中举行。想当年她这小富二代所提供的设施就足够令我们一班人红着眼怎么疯都玩不过来了,现在越发升级,不说别的,光说那专门辟出来的KTV厅,就是专业Party包厢的顶级装备,在这里唱歌感觉比进录音棚效果都好。   去市郊不方便,我不愿蹭宋梓涵和奚骥的车,找其他同学又自觉生疏而不好意思,于是先乘地铁再倒轻轨,然后在终点站打了车才赶到的,进门时大家都已经差不多到齐了。   我推开KTV厅的大门时,宋梓涵正在以一副野兽状嘶吼《死了都要爱》,这首歌的变态高音煽动得原本就没正形的一群人越发high得厉害,一个个在那儿扯着嗓子脸红脖子粗,用一副不要命的架势使劲往上飚。   一见我进来,这些人就跟突然被取了电池似的,霎时噤声。   但high的劲头显然还没过,这么突然刹车是不科学的,于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地举起另一只话筒大声说:“靠!宋梓涵你神算哪!怎么就知道你们家晴天这会儿会到的?”   我站在门口,已经顾不得那些人的瞎起哄。   我一双眼直瞪瞪的,只瞅得见一个人了。   何夕的那个地铁帅哥……   何夕笑吟吟地拉着他走过来,然后很仗义地舍弃美色抱住我,用撒娇来掩饰自己的娇羞:“亲爱的,你可来了!我说我开车去接你嘛,你还非不让!呵呵,没想到吧?我男朋友居然是你们公司的同事哦!是不是很surprise?”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与生俱来的天赋再度拯救了我。   我极其极其顺溜、顺溜得就像真的一样地开口就说:“没错,我们见过,不熟。”   站在我面前的钟秦微微一笑,嘴里对何夕说着话,眼睛却仍盯着我,目光里的挑衅令我不寒而栗:“我早跟你说过,我们公司很大的。”   何夕瞅瞅他,又看看我,突然露出一脸狐疑。   她凑过来,用压低了却又能让钟秦听见的音量问道:“亲爱的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特多风流债呀?”   我愣了一下,不知自己脸上失惊的表情究竟有没有来得及收起。   我说:“不是说了还不熟吗?放心,我以后替你看着他就是了!”   23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何夕勾肩搭背地拥到沙发上坐下来的。   我也不知道她都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了些什么关于钟秦的话。   我一忽儿对自己说:没关系,走神也无所谓,反正是钟秦嘛,难道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可是一个转念之间,我又忍不住惶恐:糟了,钟秦跟她说的版本到底是什么呀?没好好听,一会儿怎么对口供啊?   大家推着我去点歌的时候,坐在前面高脚凳上独唱的人正是钟秦。   他唱的是陈奕迅的《K歌之王》。   我见识到了这段时间以来何夕一直对我描述的那个如同半透明玉石般的男孩。其实这个样子的他更接近于四年前的那个钟秦,只不过从平民版进化成了王子版:一身清俊儒雅的书卷气,干净得像是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滑不留手、不染尘埃。他温文尔雅地用一种很安静很平和的韵调开始这首歌,随着歌曲渐渐向高-潮部分推进,他的情绪循序渐进地释放出波涛汹涌的能量,却仍然完美地把持住最后一分清醒,那种拿捏得当的收放自如,果真令人称绝,也惹人倾心。   刚才我还在想难道他还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这不就是了?我竟从不知道,他的歌唱得这么好。   而这首歌……   这首歌的歌词……   我一句都不忍去听。   可要再怎么分神再怎么左耳进右耳出,他唱到那句“你不会相信嫁给我明天有多幸福”的时候,我还是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只觉得疼,却说不出疼在哪里。   就像那时在他车上听《爱我还是他》的感觉。   自始至终,他没看过我一眼。   而何夕在众人满含艳羡的喝彩声中,幸福得面若桃花,不可方物。   跟在《K歌之王》之后响起的,是张韶涵的《失忆》。   这是我点的。   我一边唱一边觉得丢脸,同时悔恨交加。   可是也没办法,点都点了,唱也都唱了。   于是不管怎么样,我都得把它唱完。   那些后悔说出来给他听的话,也不得不说完——   我如何假装我心里不再有你,沉溺后清醒你却是异常地平静,习惯慢慢失忆,这样就能转移自己;我发现我爱你就在这一瞬间,倾盆而下的却是你不安的阴天,毕竟我不慷慨,我并不想害自己。   没错。热热烈烈地沉沦,冷冷淡淡地抽身,我算是残忍的吗?也许是吧,可那都是因为,我不想害自己。   我没做错,我不过是趁自己还有最后一分理性,放自己一条生路。   这首歌唱完,同学们纷纷起哄,好些人七嘴八舌地在说:“不习惯啊不习惯,晴天居然唱这么煽情的慢歌,不是你的风格啊!”   “就是!我对晴天唱歌的印象还停留在她跟奚骥合的那首《小龙人》上呐!”   “咳咳!怎么记的你这是?应该是想着她那首范晓萱才对!”   “哦哦,对对对!哎呀晴天晴天,你那次真是救了我们班哪,史上最可爱的民族英雄啊!”   “什么呀,她才没那么伟大呢!她那是为了宋梓涵呢吧?宋梓涵是班长,她是纪律委员,她不能让巡堂老师给咱班扣分,怕班头儿找宋梓涵麻烦!”   “嗬!你瞧我这木头疙瘩脑袋,怎么就没能透过现象看本质涅?原来如此啊!敢情那会儿他们俩就两情相悦暗送秋波了呐?”   “说不定都已经悄悄开始了,咱们不知道而已。”   ……   我坐在那儿听着,有气无力地笑,像个事不关己的路人甲。   宋梓涵却站出来澄清事实:“不是那么回事儿!她那会儿对我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后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追到手的,你们别瞎推论,本来都板上钉钉的事儿了,非得给你们诌出个山寨版本来!”   何夕偎着钟秦,甜甜笑着给他解释:“我跟你说过的,晴天和宋梓涵这对金童玉女是我们班一大传奇佳话,可惜后来造化弄人。不过他们俩现在是男未婚女未嫁,在围观群众中复合呼声极高,所以大家都在这儿可着劲儿地煽风点火呢!”   钟秦看了看我和宋梓涵,眉目疏朗,笑得如同春风拂面:“确实应该!”   说完这话,他搂紧何夕,问道:“那你呢?当初你有过什么风流秘史?”   他们俩这么一招摇过市地调情,大家的注意力霎时转移,你一句我一句自相矛盾地向钟秦提供起情报来。有些人说何夕特别洁身自好,半点绯闻都没闹过;有些人却说她当初曾揉碎无数少男芳心,力图证明她有多么魅力四射势不可挡。奚骥举手嚷嚷:“我作证我作证!我当年也宣布过喜欢她来着,不过她真的太天鹅了,我们都自知无望,所以只敢远观啊,兄弟你就放心吧,捡了忒大一块宝了!”   八卦一起,大家K歌的兴致都被压过去了,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音响里的伴奏都不知空转过了几首歌。   于是何夕索性站起来招呼大家:“自助餐已经送到了,大家要是饿了就吃饭去吧,自便啊,都别见外,就把这儿当自己家!”   我随着大家站起来往外走,刚走了几步,脚下突然一绊,腾的一下就摔在了地上。   同学们被我的动静惊动,先先后后驻足侧目。   马上冲过来蹲下的这人一点都不意外,就是宋梓涵。   他先扶了我一把,问:“摔着哪儿了?痛不痛?”   然后,他自然得不得了地半跪在地上,用日本女人侍奉夫君的姿势替我系起了鞋带:“你看你,这么大人了,还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鞋带散了都不知道。”   同学们正待尖叫起哄,我却突然一抱膝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们觉得我是娇气也好,感动也罢,随他们怎么想吧。   宋梓涵三两下系好了我的鞋带,就挪过来揽住我:“怎么了?真摔疼了?”   我拼命点头:“疼,可疼了!”   宋梓涵连忙去掰我捂在膝盖上的手,何夕则着急了,再顾不上会不会当电灯泡,赶紧凑过来:“摔哪儿了?要不要上药?”   我摇摇头。   什么药都没用,我是无药可治了。   何夕和宋梓涵却同时看见我膝盖上的那片青紫。   何夕连忙站起来:“给你贴块膏药吧,活血化淤的。”   宋梓涵则故意打趣:“好好好,给她来块狗皮膏药,正合适!”   我用胳膊擦了擦眼泪,伸手让宋梓涵拉了我一把,站起来破涕为笑:“没事儿了!”   同学们纷纷作大跌眼镜状:“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翻脸比翻书还快!”   “晴天你这是什么恶作剧新套路啊?”   “我刚还说终于看到晴天女人味儿的一面了,这才没几秒钟就又收回不让看了,啧啧!”   ……   我笑了笑,冲他们吐吐舌头。   其实这只是我在美国的时候跟一个在篮球场上遇到的小孩子学到的罢了。那天我跟几个男生一起打篮球,在一旁玩耍的还有几个小屁孩儿,其中有个三岁的小女孩,跑着跑着摔倒了,哇哇直哭,可是我们一过去关心她,她立即就不干了,用力从我们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口齿不清地说着“I am ok”就自己跑开,脸上的哭相也于一瞬之间一扫而光。   当哭泣什么用也顶不上的时候,发泄完了那一波情绪,也就该停止了。   我宣布不再需要照顾,宋梓涵便极有分寸地悄然退场,何夕还搂着我的肩膀,借着我腿还有点小瘸的风头,故意拉着我走慢了几步,落在人后。   她悄声问我:“你是不是心里特难受?要真放不下他,何必硬撑着?”   我如同五雷轰顶。   她的下一句话又把我刚刚被烤焦炸起的头发给浇灭捋顺了。   她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除了你们俩,至少还有我没忘记。十年前的今天,就是你和宋梓涵变成男女朋友的日子,而且那天也是在我家开生日party。你是不是觉得搞不清楚今天的心乱如麻究竟是真对他旧情复炽还是只是一时触景生情?”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满心感佩。   亏得她!我连今天是这么特殊的日子都没想起来,她居然还能给我分析出两种可能的心情!   何夕的目光里一片温柔的了然:“如果现在想自己静一静的话,就先上楼到我房里去躺会儿吧,我保证不让任何人去打搅你。”   我遵照她的指示,落荒而逃般一瘸一拐地奔向三楼。   我现在的确也想一个人先静一静。   至少,先离开有那个人存在的地方。   然而何夕的卧室显然不是这样的地方。   床头赫然摆着一只大相架,镜头前一对璧人的笑容蜜里调油。   而我都没有跟钟秦的一张合影呢……   四年前他曾兴致勃勃地要求跟我拍毕业照,而我用光天化日下的欺骗拒绝了他。   后来再重新开始,平常都忙于工作,周末则忙于在床上奋战,唯一一次出去春游,赶上风吹日晒,并不适合拍照,调集了所有兴致,我们俩也不过你拍拍我我拍拍你,请路人替我们拍了一张合影,自拍了几张大头,相机是钟秦的,我根本没看到照片,就分了手。   我勉力压制住把相架倒扣下来的冲动,转身又走出了这个房间。   我还在琢磨着是索性下去继续众乐乐呢,还是另找一间清净的房间按原计划一个人安静,就发现我没得选了。   有人把我堵在了楼梯口。   24   何夕家这幢别墅的楼梯并没有它的整体风格那么气派,尤其是到了三楼这样纯私密的空间,或许是出于情调和气氛的需要,楼梯修成了精巧的螺旋式,有一种欧洲乡野阁楼的神秘。   即便是苗条如我和钟秦,如果不是刻意避让,要擦身而过也并不容易。   何况此时的他别说刻意避让了,说是刻意不避让才对。   我低着头避开与他面对面的角度,往左让了让。   他也往左让了让。   我又往右偏了偏。   他也往右偏了偏。   我往左,他往左;我往右,他往右……   如此反复n次之后,我放弃,停在原地不动,请他先走。   他也停在原地不动,是请我先走?   这我可不敢,于是我往侧后方退了一步,以更明显的姿态示意他先走。   他似乎冷笑了一声,总算提步就走。   我却突然像被一注电光石火击中!   他跟何夕之间怎么可能是什么青春偶像剧里的缘分?他出行都是开车的,怎么会跑去坐地铁?   我返身拉住他的胳膊,说出话来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发着抖:“钟秦,你真的爱何夕吗?”   他回过头,面罩寒霜,目光如炬,说话的语气却是前所未为的轻佻:“怎么?吃醋了?”   我的手也不争气地发起抖来:“你、你究竟是不是真的爱何夕?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俯下身,鼻尖几乎碰上我的:“这一点很值得怀疑吗?怎么?你难道觉得我就非爱你不可?你自我感觉可真是够好的!”   我脑子里犹自不肯相信,敏感得快于一切的自尊心却已然自动往我头顶浇了瓢凉水。我放开他的手,自嘲地笑了笑:“好吧。”   我转身正欲下楼,却又被他狠狠地拽了回去。   我又摔了,这回是结结实实摔在了他的怀里。   他将自己显而易见的一腔暴跳如雷压抑成咬牙切齿的恶腔恶调:“你怎么就能这么嘴硬,嗯?痛成那个样子,连当众哭出来都舍得,居然还能忍住不承认?你就承认你还在乎我怎么了?你就承认你看到我跟她在一起觉得痛不欲生怎么了?嗯?!”   我哪里顾得上回答他这些问题:“你别把何夕扯进来,她跟咱们的事儿有什么关系呀?”   他扯开一个狞笑:“等我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你就知道她跟咱们的事儿有什么关系了!”   我一把拽住他:“求求你,别玩了!你恨我就冲着我来,别伤到无辜的人!”   他抓住我的手腕,生生捏痛了我的腕骨:“想让我听你的?我凭什么听你的?你是我的什么人,嗯?要我听你的可以,你拿什么来换?”   我垂下眼睛开始紧急思考。   就是这一个迟疑之间,他陡然发力,将我压在墙角:“该死的!你这个可恶的女人!你怎么能让我这么想你!”   我肝胆俱战地看着他开始进行的动作,足足五秒钟都陷在难以置信里不可自拔。   而五秒钟后,他已经蛮横地将我的连衣裙连同内衣拨下半边,露出整个肩膀和一大片胸部。   我如梦初醒地开始耳语着哭喊挣扎:“不要!不要!有人过来怎么办?”   他已经目光迷离地含住我:“有人来才好!让你一直把我藏着掖着,是你逼我用这种方式来宣布我们的关系的!”   我不敢声张,只好欲哭无泪地任他掀起我的裙子,开始往下拽我的内裤。   我拼命夹紧双腿,他毫不留情地在我大腿上狠狠一掐,我痛得几乎惨叫出声,只好投降,眼睁睁看他把我一条腿高高抬起,用力刺了进来。   说不清是巨大的疼痛还是过激的舒爽,令我几乎背过气去。   他粗重地喘息,我挣扎着迫自己保持清醒,豁出所有力气捂住他的嘴,生怕他折腾出更大的响动,惊动楼下正一团热闹的人们。   他阴鸷而满足地笑,沿着我的手心舔吻,顺手把挂在我脚踝上的内裤取下来,揉成小小一团,揣到衣兜里去。   我急得伸手欲抓:“快还给我!”   他却趁机大声呻吟起来。   我慌忙又蒙住他的嘴,这回他目光如醉,不耐地拉开我的手,黏上来用力吻住我的嘴。   他的声音没头没脑地灌进我的嘴里,弄得我满脑子都是他的回声,因为他激烈的律动而断续不清的回声:“那群傻瓜,还都以为你是宋梓涵的!宋梓涵能像我现在这样吗?”   我用力拧了他一把,表示抗议。   他狂乱地笑了一声,似乎很满意:“怪也怪你自己!我本来想在何夕的床上要你的,谁让你自己跑出来?告诉你,我就是等不及,一秒钟也等不及,谁让你把我晾了这么久……”   此时我再羞愤也已经没有拧他的能耐了,我浑浑噩噩如同抓住海中浮木一般地缠紧他的舌,只要是能让我不要遽然尖叫出声的,我都必须紧咬不放。口中与身下的蛇同时在我体内兴风作浪,我身不由己地随着他一起冲顶,然后瘫软如泥一塌胡涂,只得像株藤蔓般勾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   他搂着我靠在墙上,额上密密布满汗珠,细细低喘,显然也累得不轻。   待呼吸终于平复,他的语气温柔了许多:“可以回到我身边了吗?”   我苦笑:“你已经断了我们的后路,还谈什么回到你身边?”   他略略站直,与我的脸分开了一点点,盯着我的眼睛,面色阴沉得像是马上就要电闪雷鸣:“什么意思?”   我已泫然欲涕:“你已经以男朋友的身份跟何夕在一起,我们之间还怎么可能?”   他还是不明白,登时急了:“为什么不可能?!”   我抽了口气,慢慢解释:“我知道,闺蜜喜欢上同一个男人的情况并不少见,一个女人的男朋友后来变成她最好朋友的男朋友甚至老公,这样的事也可算普遍,但那不是我,我不鄙视这样的人,可让我去做这样的人,我办不到。”   他捏紧我的肩膀:“这有什么?大不了告诉他们,我本来就是你男朋友,她才是后来出现的那一个!”   我转开脸:“那我们成什么了?吃饱了撑的找情调,没事儿逗我姐们玩儿?”   他失去了耐心,急匆匆打断我,暴躁地捏住我的下巴,双目发红:“那你想怎么样?”   我补完自己只说了一半的话,以此来回答他:“再说了,不管是什么情况,你都已经跟她在一起过了。”   他双手移到我的脖子上,掐住我:“你这是借口!何夕跟我说了你跟宋梓涵的全部来龙去脉,那个曲静好以前不也是你姐们儿吗?她先喜欢的宋梓涵,她主动去追的宋梓涵,你不也还是接受了宋梓涵?何况他们后来还那样过!你想蒙我?没这么容易!你有胆子就给我承认,承认你就是喜欢宋梓涵多过我!”   我用力摇头,在他的钳制下艰难地喘息:“那根本不一样!宋梓涵既没喜欢过曲静好,也没跟她在一起过,至少他不是自愿主动地跟她在一起的。再说了,我现在只有何夕了,我不想她变成第二个曲静好。”   如果说不愿跟姐妹以任何形式共用一个男人是我的天性,后面这句话或许才是我此时最大的心理障碍。   我一直对所有人说,对于失去曲静好这个朋友、乃至她后来的暴卒,我不在乎,更不负疚,然而那件事发生之后,我却真的不敢说我还能眼睁睁看着它再来一遍。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以有无数又尖又硬似乎能够令她所向披靡的棱角,在还没有经历太多事情的时候,我们的世界温暖明亮宛若天堂,似乎什么都不必害怕,而原来生活就是这样地把一个人的棱角一点点磨平的。   当然,我可以告诉自己,何夕不是曲静好,她是跟我更加一拍即合的闺蜜,我们有相同的信念,我们都觉得何飞飞很恐怖,柯梦南很讨厌,蓝采很腻歪,比起曲静好来,何夕更像我,她不是弱者。   然而在爱情面前,谁又不是弱者?只不过脆弱的表现各有不同罢了。我不想伤害何夕,这同会不会造成什么后果无关,这是我的原则,如果说以前它还不是,那么现在,它是了。   而既然跟我相似,那么何夕一定也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这样的事情一旦被她知道,势必宁愿玉石俱焚也决不原谅。   况且,抛开以上所提到的一切不谈,还有一个或许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跟钟秦说的:我现在只有何夕了,而一旦我和钟秦事发,就算她可以原谅,我们也再做不成姐妹了。   年少的时候,我们以为自己人缘好,谁都喜欢我们,只要我们愿意跟人交朋友,哪怕是最合不来的,假以时日也必当收服。   长大后才知道,原来成人的世界里,人缘好同交到真朋友关系并不大。你可以左右逢源呼风唤雨,有无数的小圈子且在每一个当中都是当之无愧的Party Queen,然而真正能谈得上是贴心贴肺的知交、如同我跟何夕这样的,最多也就一两个而已,人缘差的人能有这么一两个,人缘好的或许也只有这么一两个。   我的这一两个姐妹,一个是陈淼,另一个是何夕。然而我跟陈淼此时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外加一整片北美大陆,何况她已为人母,就算对我还有那份心,也难以腾出那份力了。   于是我只有何夕了。女人要有女朋友,这是再好的男朋友——譬如齐修远,曾经的奚骥,以及那时候深爱到几乎变成连体儿的宋梓涵,都不可替代的。许多最最私密的话题,最最难以启齿的心事,我们未必能跟蓝颜开口,在姐妹跟前却总能畅所欲言,姐妹给我们的温暖,是男人所不能给的。   所以,我现在只有何夕了,我必须留住她,不管钟秦能不能明白、能不能理解,不管这个将错就错多么令我心如刀割,我都必须咬紧牙关就这样走下去。   而钟秦,难道你不也正是模模糊糊看清了这一点,才会利用何夕来刺激我的吗? 25 知道了钟秦的真心之后,我比先前愈加失落,结结实实地委靡了一阵子。 而在这之前,我还从不曾体会过,原来人的心情是真的可以影响到身体的。 七月中旬的时候,我终于小小地病了一下。 可能是这段时间吃了太多味重的东西,头几天只意识到胃口坏掉,对一切美食都失去了兴趣,却没想到内火也积得盛了,一连好些天怎么喝水都没用,晚上常常渴得失眠,只好不停地起来喝水,然后不得不不停地起来上厕所,真怀疑自己变成了一个大漏斗。 那个周日的中午,我脑袋昏昏沉沉的熬不住,就小睡了一会儿,因为贪凉而没有盖毛毯,醒来就觉得胃痛,晚上则开始喉咙痛,就预感到是要生病了。睡前泡了菊花茶喝了几杯,把热火压了压,但睡梦里还是发了低烧。清晨醒来时喉咙已经哑透,痛得只能发气声。 我沙哑着一副破锣嗓打电话给经理告假,她并未为难我,还叮嘱了几句要去医院看病好好吃药多多休息之类的。 我原本想着好歹要狠狠病上个三五天,让我在家里把这段时间的恶劣情绪蒙头睡过去才好。 不料我这一年顶多也就能病上一次的人免疫力实在太好,吃过药之后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喉咙的肿痛就退了,只觉得身上有些无力发软,照照镜子,脸上饱满发亮了多日的痘痘也蔫了一片。 原来我的病这就已经好了。 无奈,当逃兵不是我的风格,我的撒谎从来也不是为了让自己逃避正事,所以我第二天就回去上班了。 Nick一见我来,如释重负地嚷嚷起来:“上帝保佑!Rachel你幸亏身子骨硬朗,战略咨询部那个Leo,嘿,还真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要太难缠,我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大意见了。我的翻译他怎么都不满意,打回来好几次,全都是吹毛求疵!我后来被逼急了,学你的样子以硬碰硬,跟他说:‘你要怎么样吧,反正Rachel生病了不能来上班,就只有我了,行也好不行也好,你看着办吧!’他才肯罢休。哎呀你回来了就好了,再有要同他打交道的事还是你上吧,我算是怕了他了!” 我愣了一下:“你对他那么不客气?那他怎么说?” Nick耸耸肩:“他就重复了一遍:‘Rachel生病了?’然后气焰就没那么嚣张了,总算知道自己再怎么闹都没意义了,想换人?没门儿,就是老子了!” 说罢,他又有些备受打击的样子:“Rachel,我知道我的翻译不如你的好,你中文漂亮,英文语法也比我过硬。说实在的,我虽然在美国混了五六年,可出国前英语特别不好,后来恶补回来的到底不如你的基本功扎实,你有空给我补补课吧。” 我胡乱应承了几声“好”,就坐下来开始做事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我们家最近好像有瘟神上门,继我这轮小恙之后,我妈的腿又断了。 她跟我爸纪念恋爱三十周年,很时髦地找了辆那种老款的男式自行车,跑到某条十分能唤起他二老青春回忆的胡同里去浪漫,我爸骑车带着我妈,在夏日熏人的暖风里小情调十足,结果乐极生悲。 我爸一点儿错都没有,我妈下车之前他已经把车速减到极慢了,我妈都不能算是跳下车,基本上就是直接站到地上的。 可就是这么一站,只听喀嚓一声,她老人家旧伤复发。 得,一年之前我放弃美国的事业千里迢迢回归故里的意义也算是有交代了。 我接到电话时正上着班呢,心急火燎地就想请假往医院赶,我爸连忙制止我:“不用不用,你下班后再过来就成了,梓涵在这儿呢,你过来又能帮多大忙?” 我崩溃:“他怎么消息又比我灵通?” 我爸得意洋洋地说:“我给他打电话说的呗!当时打了120,要么是车子都派去救那些有生命危险的了,要么是离太远赶不过来,要么是半道儿上给堵住、怎么鸣笛都插翅难飞,我就给梓涵打了电话,不也是想着他公司就在附近么?” 我气急反笑:“我说爸,您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人家宋总日理万机,怎么就该让您这么呼来唤去的了?您叫不到急救车,打车不行吗?您舍不得那点儿钱,我给您报销啊!” 我爸对我百年不遇的一次摆阔嗤之以鼻:“你给我报销?你还吃我的住我的呢,谁给谁报销啊?救护车来不了,出租车就过得去呀?梓涵可以直接调军车过来避道逆行,你是不是也给国家财政报销?” 我都快晕了:“您您您……您这都当了一辈子良民了,怎么老了老了晚节不保,居然开始扰民了!” 挂电话之前,我爸还不忘最后磕碜我一句:“你下班再过来啊!你就是个小打工的,前几天才请了病假,这会儿又请事假,不合适!梓涵人自己当老板,跟你不一样!” 我放下电话,基本上只有进气儿没有出气儿了。我知道我爸妈是还硬把我们俩算作一对呢,可就算是这样,他们这架势也不像是当我们是女儿女婿,倒更像是儿子儿媳! 我遵照老爸大人的吩咐,硬是熬到下班才急吼吼赶到医院,不出所料,既然是宋梓涵亲自着人送过来的,我妈住的这单间条件不要太好,还自带浴室洗手间,护士给我爸也安排了一张舒适的陪床,怎么看怎么腐败。 不幸中的万幸在于,毕竟还是日理万机的宋总已经走了,只剩我爸妈在那儿比着赛地念叨他的好。 我不耐烦:“爸,妈,我知道你们什么意思,可我和他真的已经分手了,他对我也没那个意思了,你们以后最好别这样了。” 我爸妈一左一右齐戳我额角:“你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傻丫头呢!” 第二天早上我发挥孝女风范,起了个大早,给二老买了早点送去医院,再飞奔去上班。临走前我叮嘱我爸中午不用麻烦跑来跑去了,怕医院食堂不好吃、附近饭馆不干净是不是?没问题,我叫个放心的外卖送过来就是了。 结果下班后我赶到医院,发现不光我叫过去的外卖了,就连我早上买的早餐都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床头,只不过热气儿早散到九霄云外去了,而旁边放着一只一看就特高档特价值不菲的保温饭盒,明显不属我家所有。 我满腹狐疑:“怎么回事儿这是?” 我爸妈心满意足你一言我一语地回答我:“梓涵这孩子真是有心啊!早上和中午都专门让家里的阿姨来送饭,还给你妈做了石斑鱼肉粥,说这个对伤筋动骨的食补疗效最好,还顺带着连我的饭也给送了。” “他还说了,让你以后都不用操心我们一日三餐的事儿了,他全让阿姨给我们送。” 对于这个新消息,我表示十分意外。因为昨天我从医院回家的路上给宋梓涵发过一条短信,说“谢谢你”来着,可他并没有回,我还以为他是不堪其扰,收下我的礼数之后就把自己同这麻烦的芮家三口撇清了呢。 可这…… 我愣了愣,回过神来,翻了个白眼,反驳得理直气壮:“干嘛?你们因为这个鄙视我啊?我告诉你们,你们闺女可不是输给了他,他这是在跟我拼爹呢!你们怎么没本事让我也当个富二代官二代呀?要那样我保准比他还孝顺你们!” 我爸妈立马蔫儿了,当然,蔫儿了他们也要铁骨铮铮地再骂上几句“现在这年轻人啊,就想着不劳而获”之类的。 当我发现他们骂着骂着还越来越理直气壮了的时候,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回头一看。 果不其然,正面典型隆重登场! 我站起来,有些不情愿地对宋梓涵说:“谢谢你啊,这两天实在太麻烦你了,以后还是我来照顾我爸妈吧,反正我妈这也不是啥重病,你这么操心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宋梓涵神闲气定地走过来,对我微微一笑:“算了,举手之劳,也省得你每天早上要飞奔去上班,下了班又飞奔来医院。反正这也不是麻我的烦,麻烦的是我爹,你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横竖也是拼不过我了,这会儿再较这个劲没必要。” 我暗自咬牙:靠!偷听人一家三口的私房话,真没素质! 跟着宋梓涵一起出现在病房里的还有他们家那位伟大的阿姨。我见宋梓涵不好说话,索性越过他直接跟阿姨客套了:“阿姨,辛苦您了辛苦您了!不然还是算了吧,您又要照顾家里又要两头跑,怎么忙得过来呀?” 谁知阿姨说:“不辛苦不辛苦,家里最近都没什么人,梓涵很少回来吃饭,他爸妈也到海南去了,我每天闲得慌,来陪你爸妈唠唠嗑还解闷呢!” 一番交涉的结果就是,阿姨留下来陪我爸妈唠嗑顺便等他们吃完饭好把饭盒收回去,我则被宋梓涵拉走了。 出了病房进入我们二人独处的时空,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爸又巡视南沙群岛去了?” 他一脸正气:“国家机密,当心祸从口出,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悻悻地想了想,又说:“你走了,一会儿阿姨怎么回去呀?” 他轻描淡写:“她自己开着甲壳虫来的,你就不用操心人家了。” 我握拳悲愤:什么世道啊!我跟宋梓涵是拼爹,跟这保姆又是拼的什么? 我恨恨地又想了想,语气已然不善:“宋梓涵,你这么罩,怎么不给我妈安排一间总统套房当病房得了?直接把全国最牛的医生护士拨过去伺候,美国进口设备移到床头架好,教授级食疗专家亲自下厨,一日三餐伺候,菲律宾女佣……” 他失笑着打断我:“没问题,可那是我岳父岳母的待遇,请问令尊令堂是?” 我被噎得连跑到□广场上自焚的心思都有了,一跺脚蹬蹬蹬就往电梯跑。 他三步两步追上来,气度依然从容倜傥:“行了行了,芮姝晴你会不会找话题呀?这会儿该说的是晚上想吃什么去哪儿吃,你那么多废话累不累呀?” 26 我妈的腿基本上康复、无需帮助就能自己行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八月下旬,这座城市的夏天露出了些早衰的老态。 早至的秋风吹出了些许力度,高天里的流云匆匆往返着,强调着一番无因无由亦无声无息的变迁。 我最爱的夏天过得这么快,总是让我挺沮丧的,只好一直给自己打气说八月还是属于炎炎酷暑的概念啊,就算九月来了也不意味着就会将夏天立即带走啊。 然而秋天似乎的确正迫不及待地要来,那天出门,竟然发现了一棵挂满黄叶的树! 我怀疑它是这整座城市里第一棵叶子变黄的树,这孩子,不知多早熟! 随着早至的秋天来临的是何夕的饭局邀请。她的饭局自然会有钟秦在场,所以我都是能推则推。 但她这回很坚持:“来嘛来嘛!你现在怎么这么宅呀?咱俩都多久没见了!我可不愿当那有了男人就不要姐们儿的人!你要害我成了那种人,我可跟你没完啊!” 我无奈赶至饭店时,才明白她这一出是来的什么。 原来宋梓涵也在被邀请之列。 大约她叫宋梓涵的时候,也没跟他提过我会到场吧。 至于钟秦……说起来我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怎么见过他了。像他当初跟何夕说的那样,我们公司还挺大的,不是同一个部门,就不会有太多接触。我们打交道最多的就是我给他做翻译件,而彼此的交流只需一根电话线一台电脑就可完成。 平常在公司里偶尔碰见我也尽量不让自己仔细看他,此时面对面坐在一起,我才发现他好像瘦了一点点,整个人多了几分冷峻的戾气,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上,胡茬印似乎比以前更为深重了几分。 我们吃饭聊天的时候,他显得有些不合群,很少搭腔,像是把自己排除在我们三个人之外,有些格格不入。何夕显然为了这一点很是忐忑,于是她十分卖力地尽量照顾他,尽量少扯我们中学同学的事,尽量把话题带到他可能感兴趣的领域。 她卖力得让我看在眼里万分难受。 而钟秦还不太领情。 于是我们三个都有些尴尬,我跟宋梓涵对望一眼,两个人越发起劲却终告徒劳地不断打着圆场。 何夕还时不时地总给钟秦夹菜,眼瞅着他小碟子里菜都堆起了尖儿,他大多数时候却只是吃自己碗里的。 何夕自觉难堪,便自我解嘲地替他解释了一句:“他习惯用碗吃饭,总是觉得用碟子不方便。” 宋梓涵则幽了一默——这句话要是放在别人身上,绝对是妙语,放在钟秦这里,却让我如坐针毡。 他说:“这多好,说明人家不会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我胆战心惊地看见钟秦嗖地抬起眼来,连忙垂下眼皮。 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何夕顺着刚才的话又给钟秦夹了一块松鼠鱼,而且这回是讨好地放在了他的碗里。 而他终于不耐烦了。 我和宋梓涵愕然看他把筷子重重一撂,脸色极臭:“我说你到底还让不让人吃饭啊?我最讨厌人给我夹菜了,说多少遍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何夕委屈地辩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是见你都不怎么夹菜,怕你吃不饱,所以我刚才一直给你放在碟子里让你自己选啊……” 钟秦毫不领情:“那你把我碟子放这么满,我垃圾扔哪儿啊?还给我夹鱼,是想让我把鱼骨头也吃下去吗?” 我看不下去了,明知自己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嘟哝了一句:“松鼠鱼骨头都剔干净了的……” 我第一个字一出口,就感到宋梓涵悄悄在桌下捏了捏我的手。 于是我把后半句“你刚才自己夹了那么多块吃也没见卡着你”给生生咽了回去。 不出所料,我话音刚落,钟秦脸色突变,正要张嘴说话,宋梓涵伸过手来拿起我的汤碗:“人家小两口闹着玩儿呢,你多什么嘴啊你?真没眼力见儿!来来来,上碗排骨汤,堵住你的嘴——” 何夕看向宋梓涵替我盛汤的眼神里,有一朵水光一闪,但很快又消隐而去。 钟秦那句八成是要骂我的话没说出来,大概憋得慌,索性彻底停下不吃了,掏出手机嗒嗒摁了起来。 何夕又替他给我们赔不是:“他是个微博控,长不大的小孩子!” 说着,她又亲昵地用肩膀推了推他:“应该早点儿把手机拿出来拍照的,刚才咱还没开吃的时候,菜色都很漂亮,正好发到微博上去。” 钟秦头也不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这样算不算是理睬她了。 我不忍再看何夕的表情,而就是不看,心里也已然替她在疼。 我知道何夕再跟我合得来,她的脾气也比我好——这世界上就没几个人脾气没我好的。 可我也没想到她对一个人能脾气好到这种地步。 她得有多爱他才能这么委曲求全? 我这里正食之无味地走着神呢,手机响了。 我一看是我表姐来电,接起来说了一句“我正跟朋友吃饭呢”,想告诉她一会儿再给她打回去。 可她没容我把话说完,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眼瞅着不妙,只好站起来示意宋梓涵让一让,我到外面去接。 那通电话一接就是半小时,等我回到饭桌上的时候,何夕和宋梓涵看样子也已停箸多时。 何夕关切地问:“怎么了?没事儿吧?” 我满脸无奈:“我表姐,刚发现表姐夫出轨,正跟那儿一哭二闹三上吊呢。” 是女人都必定会对这种事感兴趣,何夕忙问我:“怎么回事儿呀?哪个表姐?去年刚结婚那个?” 我点点头。 她表示很惊讶:“你那个表姐很漂亮啊,你那表姐夫看起来倒是一般人,居然还有心思出轨?”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人替我回答了。 是一直埋着头玩手机的钟秦,而他说话的时候,头也一直没抬过,让人愣一愣才能确定他的确不是在自言自语。 只听他冷笑了一声,说:“漂不漂亮跟对方会不会出轨有什么关系?照你这么说,但凡是帅哥美女就都不会被人拒绝了?没脑子!” 何夕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我连忙假装没听见,把话题带了过去:“总之,她现在明显没理智,说了一大堆莫明其妙的理论,居然还怪罪到我们大表姐的头上,问我能不能找她打官司,真是搞得我哭笑不得!” 何夕懵了:“跟你们大表姐又有什么关系?啊!你小表姐夫不会是……” 我连忙猛烈摆手打住她:“不是不是,你想哪儿去了!我大表姐比我们大二十多岁呢,都快五十了,怎么可能? 我小表姐说,因为她结婚的时候是请我大表姐给铺的床,人家不是说了吗?铺婚床的人必须要满足一系列乱七八糟的条件,什么婚姻美满啦,生的是儿子什么的,总之就是一应封建迷信文化糟粕。当时全家都觉得我大表姐正满足这一条件,就让她给铺了床,可就是两个月前,我大表姐突然就跟大表姐夫离婚了,一说原因大家才知道,原来我大表姐夫在外面有人都好几年了,据说连孩子都有了。我大表姐一直忍气吞声,主要是为了瞒着我那外甥,小伙子今年高考,当妈的担心他分心,就跟他爸爸商量好了,等他高考完才离婚。 所以我小表姐觉得是我大表姐隐瞒了重大事实,对她构成了欺诈,要不是糊里糊涂找我大表姐铺了床,她跟我小表姐夫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何夕摇头兴叹:“你大表姐已经够命苦的了,你小表姐要再跟她闹翻,这人得多惨哪!” 不过这话说完,她又自相矛盾出尔反尔地说:“幸好你还没结婚,要不八成还得你赶上让你大表姐铺床呢!” 她这句话刚出口,玩得起劲的钟秦又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有些人结婚的时候恐怕应该让男方找人铺床,防止红杏出墙是正经!” 我脸上一麻,何夕终于忍无可忍:“钟秦,你别这样成吗?我不知道你最近是为了什么事心情不好,你有火冲着我来没关系,别伤我朋友行吗?晴天是我最好的姐们儿,她刚才替我说话也是一片好心护着我,你有什么不痛快回去对我发就行了,别让我难做成吗?算我求求你了!” 我咬紧牙关,握紧拳头,硬生生挤出一个笑脸来:“没事没事何夕,钟秦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就事论事,哪有冲着我?你看我都没这么想,反倒是你,曲解人家意思了,万一我真多心了那也是你的错!” 说罢,我赶紧把话题带离危险地带:“对了,我小表姐说要马上搬出来,暂时又不想让她父母知道所以不能回娘家,你们有什么租房信息记得给我哈!” 我这话头刚提出来,宋梓涵就开了口:“你小表姐在哪儿上班?我在西四环有套房子空着,她要不嫌远,直接搬过去就是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钟秦把手机往旁边一摔。 何夕脸色一变,连忙学他的样子做出一副更为夸张的仇富姿态:“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啊!我本来还觉得我爸妈都够罩的了,每次搁宋梓涵跟前还都比得我灰头土脸的!算了算了,看着你这家伙我就生气,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要不就散了吧!” 27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临睡之前,何夕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的声音是一副再也无须掩饰的哭腔:“晴天,你也看见了,他这近两个月不知是怎么了,一直这么着对我,问他原因他也说不出来,我都快撑不下去了!” 我难过得要命,只好空洞地安慰她:“可能因为他年纪小吧,把你当大姐姐撒娇撒痴了。” 何夕益发委屈:“凭什么呀?他以前可不这样啊,为人处事都挺成熟的,你那会儿也见过,是不是?真不好意思啊晴天,我是没想到他居然连当着我朋友都不给我面子……” 我连忙表示自己浑不在意:“没关系的啦,咱们谁跟谁呀?宋梓涵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计较的,要真说起来我们也只会心疼你。” 顿了顿,我下定决心劝了出来:“宝贝儿,要不……跟他分了吧。哪个女孩子不娇贵,何况是你这么公主的人?你就该找个比你大、会疼爱你呵护你的人,人就这一辈子,想想多冤啊,是不是?” 何夕抽泣着:“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我还是很爱他,特别是一想到以前的他我就……我放不下!” 迟疑了一会儿,她终于对我说出了实话:“晴天,我、我怀疑他也是……另外有人……” 我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她哽咽着告诉我:“要么就是他找过那种女人。你知道吗?我有一次在他的枕头下摸出了一条女人的内裤,是那种特别小特别香艳的,而且是穿了没洗过的你知道吗?恶心死了!那条内裤可不要脸了,屁股上写着KissMe,你说那得是什么女人哪!” 饶是此时何夕根本不在我跟前,我也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我不是那种女人,那条内裤是我在美国著名内衣品牌Victoria’sSecret的店里买的,他家的PINK系列都是这种风格,我原本觉得是俏皮,而在一个男人的嫉妒得发狂的女友眼里,那却是不要脸的低俗下流。 对于这种事,旁人的不便置评也属正常,何夕并未寻求我的答复,自顾自接着说:“他难道是嫌我没跟他那样过?可他也没提呀,我还以为这种事都该男人主动的……” 挂了电话之后,我想哭都哭不出来了。 不仅仅是因为心疼何夕,还因为她最后告诉我的,她要主动向钟秦献身了。 虽然我和钟秦复合之前已然知道他再不是童男子,虽然从他的表现里就能知道他有多么丰富的经验,而且我也没指望过我们分手后的这几个月里他能守身如玉。 可这是何夕呀! 当你不知道你用过的东西被谁用过的时候,你可以假装他没被人用过,或者即便知道他被别人用了,也无法太过在意,毕竟不能产生太具象的概念,无从计较。 可当那个人是与你亲密无间的闺蜜时,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或许就在不久之后,何夕还会同我分享她和他那些事的具体过程,当中难免会有许多于我而言或熟悉或陌生的细节,我不知道哪种是更让我受不了的。 而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处理同样的一件事情时,何夕居然跟我这么不同。 我这才想起,当我告诉她我那两个表姐遭遇丈夫出轨的事情时,她甚至没有一句对那两个男人的指责。 原来她是属于认为只要男人还肯回到你身边、这种事就可以原谅的阵营。 当我遇到这种事的时候,那个男人我连一眼都不要再看到、一耳朵都不要再听到,而她却可以更近地靠上去,更彻底地付出自己。 这样的何夕,她或许根本就不是我原以为的那个soulmate,我甚至蓦然感到,与其说她跟我意气相投,不如说她更像曲静好! 是的,在遇见钟秦之前,何夕并没有对一个男人、一段感情真正投入过,她曾跟我说过怀疑自己是性冷淡,不光性冷,而且情冷,她从未觉得对爱情有多大的期待,自己这些年常常一个人,偶尔谈一段了结于无疾而终的恋爱,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然而非但我不知道,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动了真情的何夕,她竟然是跟曲静好一样的,可以不求回报,可以不择手段。 也许从此以后,无论如何,这最后一个闺蜜,我是再也留不住的了。 而事实上,由于钟秦的介入,也许早在几个月以前,我们就再也做不成闺蜜了。 可也正是这样的何夕,让我更不敢对她有一丝一毫的伤害了。 那天晚上我甚至有了一个颇为灵异的想法:这是不是上天给我的第二次机会,抑或是曲静好给我这个曾经的闺蜜第二次的机会,看看当我再面对一个她的时候,是不是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当我终于糊里糊涂地睡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法则全面生效。 我梦见了一个面目模糊的曲静好,又或者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何夕——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知道她从始至终都在一遍一遍地追着我问:你会把他让给我吗?你会把他让给我吗?你会把他让给我吗? 醒来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个心理暗示究竟从何而来。 差不多两年之前,宋梓涵终于得到机会向我解释清楚他和曲静好之间的一切时,曾对我说:我不敢让你知道她为我到了那种地步,因为我怕你把我让给她。 当时我觉得他这个想法简直不可思议到不可理喻。我?芮姝晴?把我的男人让给别的女人,哪怕她是我闺蜜?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大的笑话! 然而现在,我发现这个笑话好像也没那么好笑了—— 我把宋梓涵有房可以出借的消息告诉我小表姐之后,她破涕为笑,总算没从一哭二闹上升到三上吊的地步。 唉,我还能说什么?钱财权势,谁能说它们不是好东西? 这套房子其实离她上班的地方还是有点远的,算上堵车时间,单程总得一个多小时,但她还是乐颠颠地立马就搬过去了。她不是要坐班的打工族,自己开个宠物店,有小妹替她开门,她可以每天差不多中午才晃晃悠悠地过去,晚上自己锁门就是了。 何况宋梓涵那套房子比她跟她老公集两家六口之力买到的房子要高出一个档次,她甚至没心没肺地跟我说她颇有因祸得福之感。 我汗:“因祸得福什么意思呀?宋梓涵又不住那儿,你不要妄想钓到个金龟婿直接变成这房子的女主人啊!” 我表姐长指甲一伸就掐我:“得了吧,我对我前准妹夫可没那心思!你看看,多好,我给你俩制造机会呢,你有空帮我请宋梓涵吃饭吧,我给你个答谢的名头,名正言顺,既可以跟他二人世界,又可以继续拿着架子,多好!” 我谢谢她:“这饭怎么的也得我们俩一块儿请,我还指着你买单呢,凭什么我替你出这份钱啊!” 本来偌大一座城市人海茫茫,平常谁都忙忙碌碌,我跟我小表姐见面也不算特多,但这会儿她既然遭遇了人生一大坎儿,安身之处又是我安排的,我当然义不容辞,要多去关照关照她。 国庆的时候我们外企得轮休,因为欧美国家可不庆祝咱们的十一,所以必须有人standby。公司同时又担心我们拿劳动法说事儿造反,就安排了个半日工作制,比如我跟Nick是今天你值上午的班,我值下午的班,明天就换过来,这样谁都不吃亏,谁都可以睡睡懒觉,或提前下班有一整个下午加晚上可以休闲娱乐。 第一个轮到我休下午的日子,我下了班跟一个大学同学吃了午饭,之后就到我小表姐的宠物店看她去了。节假日她们最忙,因为不少外出旅行的人会把宠物寄放在店里,平常不怎么能充分利用的空间此时全派上了用场。 我这人对宠物不怎么感冒,如果非要我养宠物,我会告诉你我是dogperson。我不喜欢猫,我对猫有一种天生的排斥感,以前宋梓涵还嘲笑过我:“大家都觉得芮姝晴天不怕地不怕,谁能想得到她居然怕猫呀?哪有人连猫也怕呀?” 我理直气壮:“还就有牛人怕猫,武则天就怕猫!” 当然,这个类比还是说不通,人家武则天怕猫是因为萧淑妃,我怕猫又是为了啥? 但是这天在我小表姐的店里,我却被一只猫彻底吸引了。 这只猫是我生平所见最漂亮的一只猫:他长着一身深灰色的长毛,最外层浮着一层浅浅的绒白,恰到好处的似有若无、点到为止,像是披着一件名贵的皮裘,由最天才设计师的灵感而来,经最考究的手艺精制方成。 小表姐看我对这猫赞不绝口兼以爱不释手,有些惊讶:“你没见过它?” 我抬头莫名:“我为什么要见过它?它很有名吗?” 小表姐笑了:“那倒不是,可这是宋梓涵的猫啊,你居然没见过?” 我下意识地一松手,美猫从我怀里蹿了出去,敏捷地扑向一个方向。 我的目光追过去,看到他的主人正把它从地上抱起来,而它乖乖地蜷在他怀里,温顺得不像话。 我站起来,此时不用怕尴尬,因为不愁没有话题:“你什么时候开始养猫的?” 宋梓涵对我小表姐笑:“其实不怪她没见过,这猫我也才养了不到一个月。” 我愣住:不到一个月?难道他是专为了照顾我表姐生意而来?这么好心? 28 宋梓涵抱着他的猫,走过来示意我跟他一起坐在沙发上,重新把这团漂亮的绒毛塞到我怀里,正式为我们介绍:“来,认识一下,这是晴天。” 我等了一下,猫已经知道我叫什么了,我在等他告诉我猫叫什么。 可他说完那句话就笑着缄口,看看猫,又看看我。 我郁闷了:“你居然给你的猫取名叫晴天?!” 他唇角犹有笑意,却垂下了脸:“不然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每天都能喊‘晴天晴天’?” 我说:“幸好它不是一条狗,不然我现在非跟你打架不可!” 宋梓涵呵呵笑了起来,一只手在我怀里揉抚着晴天溜滑的长毛,晴天舒服地半眯了眼,或许就快打呼噜了。 而宋梓涵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只看着晴天,并不看我。 他说:“这家伙刚领回家的时候特别傲,不让我抱,甚至不让我碰,每次想抱抱它都得打上一架。 可没想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骄傲蛮横的家伙,它居然像个小妞一样,怕打雷。 说起来也就是一个星期以前,那天晚上突然打雷,它吓坏了,一下子蹿到我怀里,在那之后,性子就变了,开始喜欢跟我亲近了。” 他说完,抬起脸,这回不躲不避,直直正视我的眼睛:“我早就说过,平常什么也不怕的家伙一旦害怕,就最是惹人怜惜,让人再也不可能放开。” 我低下头,看着晴天。 宋梓涵这话当然意有所指,他指的是我们大二的暑假去西北旅游时发生过的一件事。 大二的暑假,我和宋梓涵一人背着一个旅行包,带着一张地图一个指南针,雄赳赳气昂昂地前往西北,号称访古寻幽,编织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文化苦旅。 那天我们俩去参观一座古城旁的堡垒。这是古代中原的边陲地带,动不动就是军事重地,几乎每一座建筑都是为了屯兵的需要而修建。 当日还是个阴雨天,天空阴沉得像是随时就要哭起来,气氛荒凉凄惨得十分复古。因为这是个开发较晚的文物古迹,政府已经有了比较强的保护意识,并未大肆宣传,所以知道的人不多,我是通过一个来自当地的大学同学才知道的;再加上那天天气不好,游客更是稀少,以至于我总是联想起毛主席的“万户萧疏鬼唱歌”,比当年我一个人在家半夜看《午夜凶铃》还有感觉,毕竟《午夜凶铃》只是关乎一只鬼,就算这鬼大牛到了萧峰的级别,也不见得抵挡得过这浩浩荡荡人才济济整支整支军队的鬼啊。 我们自上而下地参观这座堡垒,从第五层穿过一段长长的、因为已经破败而坑坑洼洼极度湿滑的石阶,走到第四层;再从秘密通道一样的室内旋梯下到第三层,便来到当初士兵们饮食起居的地方。我们最后下到的是第二层,发现这里只是一个狭小阴暗的屋子,通往第一层的楼梯被铁门锁住,并不开放。 我好奇地靠近那层铁门往下看,然后差点没吓死—— 假如我看到的是当年战死的鬼魂也算正常,诡异的是,我看到的是铁门边背对着我们坐着一只大花猫。那只猫坐得很正,脊背到脖颈略为蜷曲,很自然的守望前方的姿态,让人完全分辨不出它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死的还是活的。如果它不是活生生的真猫,我只能说,它真是栩栩如生啊! 如果它是假的雕塑或者标本,旁边应该会有文字,说明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一只猫。 假如它是活的真猫,这样的姿态分明表示它绝对没有睡着,为什么听到有人靠近却完全不被惊动? 假如它是死的真猫,保持这种姿态也说明它已经僵硬,为什么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地方却完全没有腐烂的迹象?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这么多想法当然是后来总结出来的,当时哪有时间理清,但既然这么多说不清楚的东西充塞在脑子里,我第一时间就吓得体若筛糠,赶紧拉着宋梓涵就往上面跑。刚冲上台阶,迎面已经走来了好几个游人,我尚且惊魂未定,要说事后久久不能平静,那是一定的了。 当时宋梓涵就又奇又乐:“不就一只猫吗?至于吗你?难道你终于开窍,知道在男朋友面前装装柔弱啦?” 那天晚上在旅馆的床上,宋梓涵性致勃发,一边把我翻来叠去一边不停地说:“今天你那吓得魂不附体花容失色的小样儿,真是爱死我了!……” —— 我抬起头对宋梓涵说:“也许晴天也没那么怕打雷,它只是被你养熟了而已。” 他笑起来,一语双关:“原来还是养得熟的呀!” 停了停,他的笑容便敛了些许:“其实我当时主要想的是:这时节还能打这么夸张的雷?这么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笑了笑,岔开话题:“你为什么把晴天寄放在宠物店?看你这样儿,也没出去旅游啊。” 他爱怜地望着晴天:“它最近好像有些抑郁症,自从跟我亲近了之后,我每天不在家的时候它就会忧郁了,食量小了很多。我问过宠物医生,他们说它是怕孤单,所以我每天上班前就把它带到这里,回家时再接回去。” 我“啊”了一声,随口说道:“可惜我也不闲,又不喜欢宠物,不然可以偶尔帮你伺候伺候它,看在咱们同名一场的份儿上,对吧,晴天?” 说着,我抓住晴天的一只爪子,捏了捏它的小肉垫儿。 这手感,真厚实真软和,根本不像肉质! 宋梓涵问我:“话说你为什么不喜欢宠物啊?” 我想了想:“你可以说我不喜欢宠物,也可以说我太喜欢宠物,我坚决不养宠物,是因为我受不了宠物走失或者死亡时的感觉。 初一那年我家养过一条狗,其实特别普通,没有很金贵很漂亮,基本上也就是一条小土狗。它就来了我家一个星期就走丢了,我爸让我死心别找了,说它八成已经被人捉去扒皮抽筋炖烂下酒了。 在那之后,我哭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晚上一上床躺着就开始想它,然后就受不了,总是一直哭到睡着为止。那种感觉太难受了,而且留下的心理阴影是终身的,就说现在我爸妈养的那几条金鱼吧,我都不敢对着它们多看,一旦多看几眼我就会觉得它们太可爱了,然后就忍不住想到也许没多久它们就要死了,然后就差点哭出来。” 宋梓涵恍然大悟:“我说呢!初一那会儿是觉得有几天你一直不对劲,每天眼睛都是红红肿肿的,整个人也蔫儿不拉叽的,偶尔背着人还偷偷抹眼泪,我们背地里议论,还以为你被谁欺负了呢,可转念一想,谁欺负得动你呀?”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这么丢人的事,总算大白于天下了。” 宋梓涵收了笑意,认真地看着我:“以前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我看着晴天,又笑了笑,并不回答。 良久,我终于还是开了口:“从小到大,每个人都跟我说,你是个特别典型的水瓶:善变,理性,凉薄,特立独行,谁都不在乎,玩起冷战来谁也比不过,重朋友远远多过爱人……可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水瓶那么理性,只是因为她一感性或许就是致命,一动情或许就是一生,所以轻易不敢投入进去,所以只好理性;因为觉得爱人的杀伤力会远远大于朋友,所以才会更靠近朋友这个安全区域,远离爱人那个危险地带。我们不敢让任何人来保护自己,因为担心有一天那个保护我们的人突然倒戈,我们就会瞬间失守一败涂地,所以我们只有自己保护自己,气势汹汹张牙舞爪也好,拒人千里冷若冰霜也罢,至少能够守住最后的阵地。” 说完这番话,我舒了口气,没有等宋梓涵回答,甚至不再看他的表情,只说了一句:“好了,我要跟我表姐喝下午茶去啦,你带你的猫咪回家吧。” 说着,我站起来,转身走开。 然后,我听见宋梓涵在我身后说了一句:“走,晴天,咱们回家。”—— 这个国庆长假,何夕终于将她对钟秦的孤注一掷付诸实践。 她趁着自己休假,搬到了钟秦那里,除了主动献上自己的身体之外,还每天为他洗手作羹汤,至于洗衣拖地擦擦涮涮,更是一样都没有少。 我都不忍心问:宝贝儿,你明明都怀疑他不忠却还是这么做,难道是想告诉他,“你在外面有女人也没关系,老婆还是找我这样的好”吗? 那几天我一直有些心神不属,明知道有一天何夕一定会给我一个结果,只好认命地等待,却不知道究竟哪种情况才是我更害怕听到的?他终于被她打动,还是他仍旧无动于衷? 这个结果到来的时间比我预计的晚了一点点,却远远不如我所希望的那么晚。 29 那是十月的中旬。那天何夕给我打电话,连声音里都是一派梨花带雨:“晴天,我完了!钟秦不仅仅是肉体出轨,他、他根本就是精神出轨!” 我心尖儿一颤:“怎么了?” 何夕哽咽了一下,语气里蒙上了一层晦暗的难堪:“他……他每次跟我上过床之后都马上起来,洗完澡就到客厅里去上网,从不回来陪我,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但我知道他有个qq空间,从来不肯让我看,他说那是他的私人空间,是不会让任何人看的,要我尊重他。可是你知道吗?他那个qq空间的验证问题是‘我女朋友的名字’,可我试过我的全名、打头字母,中文顺序英文顺序,全都不对!有一次我用开玩笑的语气问过他,他马上就翻了脸,说我还是不尊重他,还是想偷窥他。 这回我实在忍不住了,因为我直觉地感到秘密就在那个空间里,他每次跟我上完床也许就是去那里写日记了,我需要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所以、所以我就……” 我的心已经紧紧抽成一团,大约连肺也被牵动,令我呼吸困难:“你就做了什么?” 她抽了口气:“我就拜托了奚骥,请他帮我破译……” 我茫然失神地扭头,正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面如死灰。 奚骥从中学起就是电脑天才,上大学后的专业就是计算机,他曾经告诉过我们,他编了个破译密码的程序,迄今为止经他所尝试破译的密码,几乎绝无漏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虚飘飘恍若来自异度空间:“那他……破译出来了吗?” 何夕的声音有些虚弱:“破译出来了……” 我正感到一阵眩晕来袭,就听见她说:“可他不肯告诉我那个密码究竟是什么,他说我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我扶住梳妆台,感到自己背上湿津津的全是冷汗。 何夕继续向我倾诉:“但我看到了他的那个秘密空间,果然,好多日志都是写在我们刚刚上过床之后,他总是说:‘为什么刚才在我身下的不是你?我想你,我想你想得发疯!你回来,回到我身边来好不好?我不想再低三下四地求你,我知道那一点用都没有,可你要我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转过身背对着镜子,因为发现自己再也不想看见自己。 然后我捂住眼睛,因为发现自己连这个世界也不想再看见。 “他对我实在太糟糕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是恨我,他好像是在报复谁——”何夕继续说道,“——开始我觉得他是报复我,可是想来想去,我没得罪过他呀?在地铁上遇见他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他,如果早点认识他,我也不过是会早点爱上他罢了,又怎么可能会得罪他?”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在地铁“邂逅”之前,他们见过一面的。两年之前,我遇见钟秦在大街上冷漠无情地甩掉一个可怜的女孩子时,何夕就在我身边。不过当时我太害怕他看见我,马上就拉着何夕跳进了路旁那间名为Michelle的花店,所以何夕并没有看清他。 话又说回来,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令别人过目不忘,哪怕是令人惊鸿一瞥便奉为天人的俊男美女?这座城市的大街上养眼的面孔太多太多,无论那是真实抑或虚假、长久抑或经不起推敲的美丽,何况当时的钟秦与他后来刻意在何夕面前表现的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表情气质上必定判若两人,就算何夕还记得那么久以前见过的一个路人,恐怕也很难将他同眼前的美少年联系起来。 我这边满心喟叹的时候,何夕那头还在苦水滔滔:“总之,我觉得他好像是为了报复某个人而故意折磨我似的……晴天,你听说过世界上居然有这种男人吗?我在他那里的时候,他每次小便之后都不肯把马桶圈放下来照顾我,我以为他是不知道,就跟他提过一次,结果他说,应该是我用完马桶之后把马桶圈掀起来就着他!我跟他说:‘不对呀,我见过的用马桶的地方都是保持马桶圈放下来的,这是男士的风度啊。’结果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噢?我听过的版本,倒是有一个人跟他女朋友分手,就是因为他女朋友从来不知道替他把马桶圈掀起来!’后来有一次我忘了掀马桶圈——真的是忘了,真的是没有这个习惯——结果他居然真的就自顾自直接小便,弄得马桶圈和周围的地上都是……我只好又用拖把又用抹布,把卫生间擦了好几遍……” 我听不下去了:“凭什么呀?那是他的卫生间,凭什么你受惩罚?大不了你就一走了之,看他怎么办!” 何夕打断了我的义愤填膺:“你先听我说完,这不重要,这只是个例子……总之,我是想说,那种时候我都觉得他好像是故意这样对待我似的,可如果真是成心,他不是应该把那些日志都让我看见才对吗?那才是最伤人的呀!可他没有,只有那件事,他总是秘密进行,一直苦苦瞒着我……晴天,他一定是心里真的有另一个女人,而且是到了爱得很深很深、在乎到无可救药的那种地步……我、我该怎么办?” 她该怎么办?除了再度请她离开钟秦,我还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建议? 而她又何尝不知,不管是跟我还是跟别人提起这件事,绝大多数人都会劝她放弃这个人、这段关系,她却偏偏还要提出这个问题,这是明知故问,这说明无论谁、无论怎样劝她放手,她都是不能做到的。 自打接到何夕的那通电话之后,我开始每天夜里失眠。 我没有办法说那全都是因为我在为了何夕而难过,我的难过里固然有她的痛苦,却也有我自己越来越深切的担忧。 钟秦那个qq空间的密码究竟是什么? 是跟我有关系的吗?是一眼就能看出那人是我的吧? 我也偷偷地去尝试了进入钟秦的qq空间,果然,验证问题是:我女朋友的名字是什么? 我试了几个我名字的排列组合,也都不对。 这让我满心都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滋味。 难道不是我? 我该释然还是难过? 而我更不知道究竟在哪种情况下我才更有立场去要求钟秦收敛一点——仗着那个人是我而理直气壮,还是因为那个人不是我而显得中立公平? 无论如何,我还是去找钟秦了。 那天,也是寻了个快要吃中饭的时间,我从楼梯走到六楼去碰运气。 这个运气还真让我碰着了,钟秦又在这里吞云吐雾。 我踌躇了一下,硬着头皮走过去。 他半眯着眼睛,隔着烟雾冷冷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口气,对他说:“钟秦,请你别再折磨何夕了可以吗?要么放过她,要么对她好一点,她真的很爱你,她真的什么错也没有,她真的……” “我再请问你一遍,你用什么身份来对我要求这个?你算是我的谁?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他毫不客气地打断我。 我僵立原地。的确,虽然这已是他第二次提出同一个问题,我却依旧没有答案。 他冷笑了一下,凑过来:“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又想要我了?那次在这里我给你了,后来在何夕家的那次,你借着劝我放开她的名义刺激我,我又给你了,现在你这骚货又想了是吧?” 我退开一步,奇怪自己听见他这么久以来这么多冷嘲热讽中最严重的这一句,居然没有生气。 我只是苦笑了一下,心想算了。 我转身刚要离开,他却猛地一下从后面将我抱住。 他的脸埋在我的脖子里,声音被堵得又闷又紧:“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四年前我拼尽全力,只为了求你愿意爱我,或至少愿意让我爱;四年后我以为会有不同,可为什么我还是停在原点,还是困在这个死局里,还是在求你愿意,而你还是不愿意,你还是不愿意……那样的我你不愿意,这样的我你也不愿意,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我五内俱焚,什么话也回答不出来,只轻轻挣扎了一下。 我也说不清那一下挣扎究竟是为了抒发自己的痛苦,还是真为了拒绝他。 可不管我是因为什么,他敏感到了我的挣扎,立即松开。 我逃也似的跑回七楼去。 所以,钟秦那个验证问题的答案,除了我的名字之外,还会是什么? 可为什么我就是试不出来呢? 自然而然的,我想去问奚骥。 可我不敢。 假如他没有把这个答案告诉何夕的原因,并不是他已经认出了那个人是我,而只是因为他认为这个答案无论是什么,何夕都最好不要知道,那么我不但根本没有立场去问,而且一旦问出来就无异于不打自招。 可假如奚骥就是已经知道了是我怎么办?他当时没有告诉何夕,可事后会不会告诉她?或者,会不会告诉别人? 30 时光在我的满腔疑问与患得患失之中陡然间变得很慢。这是因为我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大概是满了二十五岁之后,我第一次希望时间快转。 我想跑到前方去,避开奚骥有可能泄露出那个秘密的危险地带。 我想跑到前方去,看钟秦跟何夕都退一步云淡风轻的结局。 我想跑到前方去,提前开始属于我自己的无忧无虑美满幸福,我再也不要活在这样的煎熬之中。 然而世事何曾尽如人意?时间到底是过得慢,而且步履艰难,似乎过得越来越慢。 这大约也同天气有关。 十月以后,天气开始反复变幻,虽然常有回暖,却也时有冷空气来袭,偏偏暖气要到十一月中旬才统一供应。在公司里是没什么感觉,可家里就不一样了。空调切换到制暖模式,电热毯保暖内衣棉衣毛裤统统派上用场,到底也还是不如有暖气时舒服方便。 每年的这段时间都显得格外难捱,而是年此刻,我开始强烈地怀念美国,在那里冷暖二气都是可以自行调控的,室内要多少度就多少度,用不着受罪。 我是不是又想逃到美国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月初,天冷得斩钉截铁结结实实,暖气却仍在半个月之外。我想起上学的时候因为学生受照顾,学校都是这会儿就开始供暖的,于是又开始怀念学生时代。 不知是不是我有一点点属灵,心念一动,天有所感,就在此时,来了个同学聚会邀请。 严格说来也不是专门的同学聚会,是我高一时的同桌刚从法国学成归来,带着五年的酿酒知识与品酒经验,开了个格调介于小资与大款之间的欧式酒庄,请我们去给他暖场子。 同学义气,当仁不让,何况能免费享受一个洋酒之夜,这样的机会并非常有,于是大家到得很齐。 也就是说,该去的都去了。 宋梓涵去了,何夕去了,何夕甚至还带着钟秦。 看来她对钟秦的无法放弃还是毋庸置疑。 我和奚骥也都去了。 自从知道奚骥掌握着钟秦的秘密之后,我就一直是既盼见到他,又怕见到他。只有见到他,我才有机会摸清他到底对我和钟秦的事知道了几分,可我又担心假若他当场揭破我们,我就会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就那样赤-条-条地被摆在审判台上。 当然,那样极端的情况要出现谈何容易?除非当场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譬如我严重得罪了奚骥,或者钟秦跟何夕当场火并。 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坐立不安。奚骥来之前我就忍不住拐弯抹角地打听了一下他是不是会来;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又不停地向门口张望,时不时还要提一句“奚骥没事吧?他说了肯定会来的吧?”;后来奚骥终于来了,我则总也管不住自己,时不时的就要向他瞥上一两眼,仿佛是在求证着什么,又仿佛是在提防着什么。 人的精力就只有这么多,一旦对一件事或一个人关注太多,对别的事物接收到的信息自然也就有限,于是我这晚的绝大多数反应几乎都是围绕着奚骥进行的。 当然,我对奚骥这份关注之中所蕴含的一切求证和提防的用意都不过是我自己知道而已,看在旁人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时间长了之后,就有人快言快语地指了出来:“嘿?晴天,往日重现哪!我怎么觉得又回到那些你跟奚骥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年少时光了呐?” 在众人并不大在意的应和的哄笑声中,奚骥的目光猝然照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从不知道他的眼睛竟有这么亮。 那一刻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的那个词居然是…… 照妖镜! 于是自认为妖的某人就在这双目光的照耀下,一脸窘迫欲盖弥彰地低下了头。 可低下了头我也还是觉得有些热得窒息。原来目光也是有辐射的,况且此时此刻正用辐射对我无情凌迟的,似乎好像仿佛……还不止一双目光…… 我们给酒庄打造出一副生意兴隆的景象,老板自然乐得满面红光,十分大方地不断吩咐小弟开各式红酒上来,就着鸭脖鸡翅这样的小吃,中西结合,招待着我们胡吃海喝,一个个红光满面面目狰狞。 老板先指导了我们一番正确喝红酒的方法,然后煞有介事地向我们一一介绍各款酒的口味,什么这个有点酸那个有点涩啦,这个你咽下去之后把舌头贴在上颚,有没有感到舌根有回甘啦。刚开始大家都觉得新鲜,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不说,还不断贡献自己的体会作为反馈,免费赞助了新老板的市场调研;后来大家渐渐疲了,话题越扯越远,不久就有人提议拿副三国杀来玩。 顾客就是上帝,老板不敢怠慢,赶紧吩咐手下去跑腿找三国杀回来。 玩着玩着,某一盘宋梓涵抽到当主公,他坐在我和另一个反贼中间,不停被我们俩杀,所以才开始没多久,大家就都知道反贼肯定会赢,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然而这个主公的命还是起起伏伏吊了很久,以至于后来宋梓涵自己都不耐烦了,没轮到他出牌的时候,他就跑到吧台去边品红酒边看球赛,等轮到他的时候,我们一叫他,他就满脸无奈地拖着脚步往回走,一路还念叨着:“我怎么还没死呀……” 这一盘我的角色是貂蝉,钟秦则选了个吕布。他是忠臣,一旦拿到能够着我的武器装备就开始盯着我猛杀。 他第一次来杀我的时候,大家哭笑不得,纷纷咋呼:“吕布居然会杀貂蝉……” 钟秦冷冷一笑:“吕布杀貂婵很奇怪吗?最该杀貂婵的人难道不就是吕布和董卓?红颜祸水,由爱生恨,再自然不过了!” 我心里一凛,下意识地目光一避开钟秦就直接转向奚骥。 奚骥依旧目光灼灼,不知是始终在审视着我,还是感应到了我的注视才望过来的。 众人一看我的反应,顿时大奇:“不是吧晴天?这节骨眼儿上你还指望奚骥救你呀?他明显是忠臣啊,就算平常护你没原则,我们也是不允许他在游戏场上乱来滴!” 我自我解嘲地讪讪一笑,老老实实给自己降了滴血:“不会不会,我心服口服,绝对没想耍花招哈!” 这一盘里何夕是忠臣,不过因为一直没有拿到什么可以表忠心的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所作为,而明显的忠臣钟秦又对她一派敌意——他们是情侣,大概除了我和奚骥这两个知情人之外,所有人想当然地都觉得他们俩肯定会互相回护,而钟秦先前的表现又给大家留下了眼光精准的印象,以至于所有人都被他误导,集体搞不清楚状况,连对他们俩的恶劣关系略有所知的主公宋梓涵都时不时就要来上一句:“何夕呀,她不一定是好人。” 后来我对何夕深表同情:“你可真是忍辱负重啊,跟屈原似的,就差没跳江了!” 何夕则努力表示郁闷:“何止屈原?我根本就是岳飞!” 说到这儿,她看了眼钟秦,压低声音对我补充了一句:“而且还是跟秦桧断了背中了美男计的岳飞!” 当时正值中场休息,我们每个人都举着西瓜在啃,何夕那句话把我一下子呛到不行,跑到洗手间咳了半天才勉强消停下来。 我咳嗽停了之后,下一盘也就开始了。这盘何夕是主公,并且很不幸地坐在四个连成一排的反贼中间,一上来就被杀得只剩三滴血。 我仍然是反贼,这一盘选择了当小乔,别人对我的伤害我都一古脑转嫁给主公,偏偏这个主公拿了一手杀,一个闪啊桃啊酒啊都没有,属于绝对无防守状态。 更糟糕的是,他们忠臣一看我们反贼都毫发无伤,就想着不如来个集体伤害吧,至少让反贼也掉点血。 于是忠臣里的周瑜就丧心病狂地来了个万箭齐发。 小乔继续把伤害转嫁给主公。 更更糟糕的是,三个忠臣加上一个内奸,居然都没一个人手上有桃来帮主公补血的。 其他几个反贼再添砖加瓦一番,主公就在第一轮都还没结束的时候,光荣挂掉了。 何夕被评为史上最屈辱的主公。 这轮结束的时候,大家纷纷总结经验追究责任,一致把最大的责任归诸于放出了那道万箭齐发的周瑜童鞋。 也就是宋梓涵。 漫无边际的推测霎时鹊起:“你这个周瑜就是小乔的卧底吧?看着老婆在哪个阵营自己的心就也在哪个阵营了哈!” 宋梓涵笑嘻嘻的也不否认:“不怪我不怪我,周瑜跟小乔怎么看都该是一国的,我这个脑子反应比较慢,角色转换不过来呀!” 又有人啐他:“宋梓涵你对晴天也忒不记仇了吧?她杀你的时候可是一点儿都不留情面,你护起她来可还是这么不择手段啊!” 众人的嬉笑怒骂声中,钟秦又凉凉地来了一句:“老婆跟军国大业怎么比?何况历史上小乔不过是周瑜的妾,哪有什么地位?我看你这角色不是转换不过来,而是根本就没入戏吧。” 我又哆嗦了一下,再次本能地向奚骥望过去。 而宋梓涵好脾气地呵呵一笑,干脆认下了所有人的怪罪:“好吧好吧,怪我怪我!说起来也是,你们有没有发现今晚上杀了这么多盘,晴天就没当过一次好人啊,不是反贼就是内奸,你说都这样了我怎么还能弄错?” 他这么一说,大家的注意力反而被带开了,顿时都不再计较周瑜的过失,所有兴趣都放在了我的反派属性上。 他们最后对我的总结是:脑生反骨,做人非常consistent! 这么一来,他们又注意到了,这整个晚上与我恰相对应的是宋梓涵,他除了那一把当过主公之外,其余几把都是忠臣,从没当过坏人。 宋梓涵便敲敲我的脑袋:“你还真是全世界最坏的大坏蛋啊,正好克着我这举世无双的好人了!” 我想,我的心虚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这一轮调侃既然是关乎宋梓涵,我便不由自主地瞟了钟秦一眼。 尚未看清他的表情,我已顿然醒悟,强迫症发作般地又把目光转向奚骥。 这回,奚骥脸上一直努力端着的表情终于崩溃,他霍的一下站起来,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提溜起来:“走!有什么话我们说清楚,你这样是想要我的命还是怎么回事?你丫的给我个痛快!” 31 可想而知,奚骥那么气势汹汹骂骂咧咧地把我扯出大厅的时候,后面立即蒸腾而起的自然就是一片莫名所以的八卦—— “怎么回事他们俩这是?” “宋梓涵,这就是晴天一直不肯跟你复合的原因么?” “我是觉得奚骥好像一直都喜欢晴天似的。” “那我觉得晴天对奚骥也怪怪的……” …… 此时我哪里还顾得上身后这个莫须有的烂摊子,奚骥已令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当他乱拐一气把我带到某个幽谧的小厅里站住的时候,我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那个问题一定要问出来了!是死是活要杀要剐,问了再说,反正这会儿再不问我也没别的理由好拿出来圆场子了! 于是我问了:“奚骥,钟秦……就是何夕的男朋友,他那个qq空间验证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呀?” 他亮得吓人的目光再度打了过来,于是我又心虚了,没出息地转开了脸,又开始撒谎:“我的意思是……咱们有没有可能帮得到何夕,如果那个人……” “你要怎么帮她?这是贼喊捉贼还是猫哭耗子?”奚骥尖刻地打断了我。 我闭上眼睛,认命地叹了口气。 又或者是舒了口气。 话已经说开,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我再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奚骥突然狠狠摔开我的胳膊,似乎刚刚才意识到他还拽着我,而这个认知令他感到不洁而羞耻。 他侧过身去,胸膛大幅度地起伏:“你跟那个钟秦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不是他女朋友?” 我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我曾经是他女朋友,四年多以前,还有一年前……我都没告诉你们。” 奚骥盯着我,那目光在讽刺之余,更有一种鄙夷与失望:“连何夕也没告诉?我还以为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明白他的鄙夷与失望。从什么时候开始,晴天变成了如此阴暗的一个人,藏头缩尾,不知背地里攒下了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我低着头。我和钟秦的事一言难尽,如果要跟他解释清楚,我至少需要一整晚的时间。 就在我们俩之间的气压绷张到似乎一个轻举妄动就会引发爆炸的时候,我的手机偏偏响了。 我看了眼来电显示,手神经质地一抖。 而奚骥也一眼看见了那个名字,脸色顿时愈加难看。 我背过身去,接起电话:“喂?” 钟秦的声音在那头气急败坏:“你跟他干什么去了?你到底还要招惹多少男人才肯罢休!” 我压着声音喝斥他,强烈的怒气令我的声线一个劲发抖:“闭嘴!还不是你闯下的祸?” 只说了这一句,我就当机立断地把电话挂掉。我不知道钟秦有没有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还是竟然明目张胆地当着何夕与大家的面打的这个电话,所以我不敢多说,只希望他泄露的信息越少越好。 所幸,或许是明白了点什么,他没再打过来,而奚骥冷冷地看着我:“你们两个到底在玩儿什么?很刺激是不是?我知道这样很有情趣,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别人的感受?” 我用力地吸气,拼命按捺住陡然间冲向眼眶的泪花:“奚骥,我现在没办法跟你解释,我只求你答应,无论如何,不要让何夕知道好吗?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最怕伤害的人就是何夕,如果她知道了,我受不了是小事,而她……” “行了!”奚骥不耐烦地打断我,“这还要你来教?我要是想告诉她,早就告诉她了,也不会等到现在!”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要走。 我对着他的背影,咬着嘴唇轻声说:“谢谢你……等等!” 他的脚步顿住了。 我鼓起勇气,还是把那个最初的却尚未求得答案的问题问了出来:“那个验证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他定了一下,转过脸来,面无表情:“RSQ0214——我想认不出是你都不行!” 我提在胸口的最后一口气也突然泄了,身体顿时摇摇欲坠,我软软地伸手扶住墙壁。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我一直试不出来,原来在打头字母之外,还有我的生日。 而事实上,那串数字在这里的意味,或许更多地代表了那个日子的另一个含义,而非我的生日吧…… 我转过身将额头抵在墙上,双手捧住脸无声地饮泣了一阵子,擦干眼泪,走了回去。 大厅里大家正在聊天,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我一眼看见钟秦并不在这里,那么很可能刚才那通电话也是背着人打的,不禁大大松了口气。而他们一见我回来,便扯着嗓子嚷嚷起来:“晴天你又闹肚子了?这么多年你这个毛病还是不见好啊,现在感觉怎么样?好点没?” 也有人直接去找老板的麻烦:“嘿我说你啊,不会吧?给老同学吃的东西都用地沟油?” 我感激地瞥了一眼奚骥,谢谢他替我找了这么个搪塞的借口,虽然这个借口并不算太高明,至少没能解释他把我拽走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好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知道对于有些事,即便再好奇,当着当事人面儿的时候也只能假作不知。 而奚骥沉着脸,我一望过去,他马上就转开脑袋去跟旁边的人说话,似乎我的目光都是毒蛇,碰都不能碰。 我苦笑了一下,顺着奚骥这个借口对大家说:“那什么,我先回去了啊,你们尽兴吧。” 宋梓涵和奚骥同时站起来:“我送你!” 我诧异地看了看奚骥,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对宋梓涵说:“那我跟奚骥回去吧,他比较顺路一点。” 我想,奚骥一定是有话要跟我说。 我没有猜错,奚骥的确是有话要跟我说,只不过这句话,他是一直等到把我送到家门口,在我下车之前才说的。 他说:“谢谢你,你终于让我明白,过去那个晴天已经不在了。她也许真的就活不到二十五岁之后,她就只有那么大,除非能回到过去,否则,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所以,我也许会一直喜欢她,一辈子都喜欢她,可我再也不找她,也不等她了。” 等到我苦盼多时的暖气终于开始供应,天气又恶化了一层。这座常年干燥的城市居然开始像南方那样地下雨,淅淅沥沥的冬雨将大地浇得麻木,风刮得很大,呼啸着像个不高兴而体力充沛的孩子,我家旁边的街心公园干干净净的绿草上一下子兜满了落叶。那天早晨起来一开门,我赫然惊觉不过短短一天之内,门外的树们叶子就都掉了个精精光,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触目惊心。 然后,冬雨变成了冻雨,某个清晨,当人们还睡在甜甜的懒觉当中时,雪就下来了。 原来竟然是这么的准时,随着暖气的来临,秋天过去,冬天来了。 而我的生活也全面进入了冬季。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候,让我觉得我的人生是如此的灰暗到底。 真的,从来没有过,就连当初以为自己被宋梓涵背叛的时候都没有。 或许因为那时尚在初秋,毕竟没有这么多触景伤情的条件。 这段时间我的心态十分消极,最羡慕的居然是退休在家的老人,羡慕他们那种无比平和而淡定的目光,透出一种已然从故事中解脱出来、并且全然看破了往昔的超然与豁达。 己所欲,施于人,于是我全力支持了我那还没到退休年龄却一条腿断了两次的老妈办了病退,然后鼓励我爸也要了段假,陪我妈去了趟三亚。 我堂哥正好在那儿举行婚礼,我爸妈先前还犹豫着我大伯不给报销机票他们到底要不要去,我说去,怎么不去?大不了你们打个小点儿的红包,去了顺便旅游,何乐而不为? 于是我爸妈乐颠颠地去了,我给他们买的机票,也没再听见他们说那些你还吃我们的住我们的风凉话了。我想他们是看出我心情不好了,当爹妈的就是这样,平时怎么挤兑你都行,一旦你真遇上了糟心事儿,他们是最怕给你添堵的。 二老对我小小孝心的领受令我心里舒坦了不少,可他们走了之后,每天下班回到家也还是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当然,孤单的代价换来的奖赏则是自由。现在我在家可以任着性子,不必强颜欢笑敷衍谁,不必为了怕家人担心而成天都得开动脑筋满嘴瞎话。 我爸妈离家整满一周的这个周六晚上,我照例吃过饭洗了澡就蜷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上网,约摸八点多的时候,电话响了,我说的是我家的座机。 我看了眼来电显示。虽然我背不下我爸妈的手机号,可也看得出那不是二老例行来显摆他们的一日收获。 于是我有些疑惑:“喂?” 何夕的声音在听筒里快乐地响了起来:“晴天,你在哪儿呢?” 我瀑布汗:“老大,您打的这是我家的座机……” 她“呃”了一声,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你看我这脑子,吃太饱了都不转了!我刚拨电话的时候还特意找的是你家的座机呢,结果这一接通就忘了!Anyways,我和钟秦今天来你家附近的小南国吃晚饭,撑着了,就说散会儿步,走着走着我看都快到你家了,就说不然看看你在不在家,我们来坐坐?” 人家逮到我在家,又主动提出要来,难道我还能说不吗? 虽然我不想看到钟秦,特别不想在我家看到钟秦,尤其是不想看到跟何夕在一起的钟秦,可又能怎么办?听何夕的语气,他们俩的关系似乎好了不少,可谁知道呢?反正我很难想象当何夕提出要带他来我家的时候,他会说出那个不字。 32 何夕和钟秦敲门的时候,我刚刚做好一只果盘,一边端着从厨房里冲出来一边高声答应“来了”就去开门。 他们俩并肩站在门口,若不是一个人满脸笑盈盈、另一个则是一副不冷不热半死不活的样子、表情实在不搭,还真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情侣照。 我请他们进来坐下喝茶吃水果,一套标准的传统待客礼仪走完,我就很郁闷地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想了想,我提议:“咱们正好三个人,不如打斗地主吧。” 何夕举双手热烈响应。她向来就是个牌棍,何况在钟秦面前就没见她有过对生活不表示积极热情的时候。 钟秦则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反应,反正估计不管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只有这种状态,我也就不管他了,把扑克拿出来洗了洗,三人正式开战。 我们三个人斗地主的风格各有不同。我是属于特别激进的那种,但凡有一丁点的可能,地主就一定是我;钟秦则极具咨询公司风格,稳扎稳打,精密计算,有机会的时候一定设法抓住,没机会则步步为营;何夕是属于特别保守谨慎的农民命,基本上除非被迫,否则绝不会当地主,而因为不敢冒风险,她永远不会很糟,但也不会是最好的,同我和钟秦的分数常有大起大落形成鲜明反差,她的分数始终在10的绝对值间波动,0分的情况更是多见。 于是何夕一边玩一边笑着自己总结:“唉,性格决定命运啊,所以我也许命中注定就只能是个不成大器的小女子,每天为一些琐碎小事庸庸碌碌罢了。” 我纠正道:“哪里,你要想成大器还不容易?你这是自己选的,自得其乐,没什么不好的。” 说起来的确也是如此,认识钟秦以前的何夕何尝不是人们心目中的大女人?也许和每个人命中注定有且仅有一个对的人同理,每个人也必会有一根软肋,在他或她的面前,自己什么都不是,只能低到尘埃里去。这个人十有八九不是那个对的人,因为一旦遇上他,你就只有痛苦,他是你的劫难,因而也会令你在劫难逃。 而何夕的这个人就是钟秦,在钟秦面前,何夕什么也不是,只是他的小女子。 我这种不顾后果的打法图的就是一个快意江湖,在不怕输的前提之下,赌一把赢得痛快的运气,或许假若奚骥在场,会感叹只有斗地主时的芮姝晴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芮姝晴。刚开始的时候我时运不济,一口气负了好几百分,与我相对的钟秦则是正几百分,荣居我们三人之首,他脸上的表情也似乎舒展明亮了些。 不过风水总是轮流转的,十点钟的时候我起来换了壶茶,再回到牌桌上时,发现气场倒了过来。 我开始怎么打怎么赢,钟秦则每况愈下,于是他将自己的失败统统归咎于何夕,但凡是他们俩当农民输给我这个地主的时候,他都一定会骂何夕出错牌或出得不够聪明。饶是如此,我们俩的分数还是不断趋近,终于在某一盘之后,我一跃进入正区间,钟秦则首次跌下负区间。 下一盘再开始时,钟秦已经很不淡定。他面色阴沉,而且似乎浮上了一层赌徒的歇斯底里。上一盘既然是我赢,这一盘地主的优先选择权自然还是在我,我看了眼自己的牌,稍事犹豫,他就当仁不让地抢了过去:“我来当地主!” 我跟何夕对视一眼,息事宁人地让贤:“好,你当吧。” 这一盘我这一手的确不是当地主的牌,钟秦的牌也的确比我的好,但我们都没想到的是,其实最好的牌是何夕的。她跟我一配合,钟秦很快就又露了败相。 当何夕一口气连着压住他出不了牌、连到第五手的时候,眼看我和钟秦都还攒着满满一手牌出不出去,而何夕手上却只剩三五张了,钟秦终于再也沉不住气,啪的一下把手上的牌连同他最后的风度摔在了桌子上:“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男朋友?怎么一点都不让着我!” 何夕很莫名:“我们俩现在不是一家呀,我跟晴天是农民,你是地主,记得吧?” 钟秦噎了噎,脸胀得越发地红:“你这盘不跟我一家,那刚才你跟我一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虐别人虐得这么狠?” 何夕失笑:“刚才我倒是想啊,可也得有能力啊,那会儿晴天的牌那么好,我的牌那么差,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又怎么样?”钟秦开始撒赖了,“总之人家两口子打牌都是互相照顾的,哪有你这样的?你给我放放水怎么了?让我舒服点很难吗?你就非要让我这么狼狈?你刚才是没能力,现在有能力了又是怎么做的?” 大概是钟秦那句“人家两口子”让何夕受宠若惊了,她觉得钟秦的意思是他们俩也是两口子,而且钟秦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明显是相当地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于是她浑不顾钟秦当着我的面就对她这么粗暴,欢喜得有些忘了形,也撒起娇蛮来:“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不也是?一玩起游戏就六亲不认,上回打三国杀是什么状况你不记得了?明明我跟你都是忠臣,你还一个劲针对我,误导大家都把我当坏人。哼!这回让你也尝尝这滋味儿,就不给你放水,就让你郁闷!” 何夕虽是嗔怪却又柔又嗲的话音尚且袅袅绕梁,钟秦却猛地一抬手,“啪”的一声又响又脆,何夕的脸上马上鼓起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掌印! 何夕像个吓傻了的孩子,怔怔地用手捂住自己受伤的脸。她的手比钟秦的小,根本遮不住那片可怕的红肿。 她的眼泪慢慢蒙上那双清涟涟的眸子,如此佳人,要有多狠的心才忍唐突? 就在何夕闭着气连呼吸都还没回过神来的那一刹,又是一记“啪”的脆响劈空震响! 这回,他们俩都懵了。 我就用那只扇了钟秦一耳光的手指向大门:“出去,你给我出去!” 他们俩都难以置信地瞪着我。 我站起来,把我的椅子一脚踹到一旁,给他让开道:“这是我家,我这里不欢迎打女人的男人,请你识趣点自己走,不要逼我打110!” 钟秦愣了一下,一咬牙站起来,捧着他同样开始红肿的脸,快步夺门而出。 何夕仓皇地追过去,一把拉住他:“等等!钟秦!钟秦!” 我则拉住何夕:“你争点气好不好?这个混蛋你还管他做什么?让他走!” 接下来,何夕做了一件这整个晚上最最令我吃惊的事情—— 她一回身,不假思索的一巴掌就甩在了我的脸上。 我捂住脸,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地球突然停止了转动,时间也恍然被抽入真空,我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无声的慢动作:钟秦陡然转身,满脸惊骇地将何夕一把推开,他的嘴唇快速翕动,脸上的表情又狠又恶,可他说的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见。 我的感官重新复归原位是在钟秦一把拉住我的手的时候,他急切地想要把我的手拉开看我的脸,我蓦然醒悟,拒绝了他。 而耳朵一旦恢复听力,我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何夕的哭喊:“……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凭什么打他呀?你不就是仗着他爱你吗?” 我背靠着门,慢慢出溜下来,坐在地上,抱住脑袋。 钟秦伏下身,刚叫了一声“姝晴”,我就猛烈地挥开他。 但我的声音已经轻柔了许多:“你先走好不好?求求你,你走,我跟何夕,我们有话要谈。” 这一回,钟秦没有坚持,他迅速地离开,留下我跟何夕两个披头散发一脸狼藉的女人。 我把何夕拉回沙发上,胡乱翻出了一瓶药和一盒药棉,互相往对方脸上涂了一气。这药水带着颜色,我们俩看看彼此的脸,忍不住同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过之后,何夕又低头抱住脑袋:“晴天,你现在不要妄想再告诉我,你不知道钟秦一直暗恋你。” 我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她凄然一笑,抬脸看着我:“你们是一个公司的,你刚进公司他就暗恋你了你知道吗?他那个秘密的qq空间就是在你刚去上班不到一个星期的时候开始写的。” 我依然怔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秦的那个qq空间,我在知道了验证问题的答案之后也试图进去看过,却发现答案已被修改。 我以前从没用过qq空间,毕竟在它开始流行的时候我已在美国,并且当时为了避开宋梓涵而改用msn,所以对于许多事情我都不知道。 譬如为什么那个答案会被修改,我一直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此时此刻,才由何夕为我解了惑。 她说:“其实我进去了那一次钟秦就知道了,因为qq空间是有访问记录的,所以我们谈了一次。那时我已经猜到他写的那个人就是你,一问,果不其然。” 我虚弱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何夕苦笑了一下:“你知道吗?钟秦从来不肯去见我的其他亲友,他从来没跟我出席过我的大学同学聚会,只会参加中学同学聚会,而且每次我说要跟中学同学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都要先问我都会有谁到场。事情一旦发生了三次以上就不难总结规律了,我总结出来的规律就是:只有有你出席的场合他才会去,否则就绝不会去,有时他会找理由来推托,有时甚至都懒得这么做,就直接说不去了事;可是有一次,我是临时告诉他我要跟你们一起吃饭的,而在那之前,他明明告诉我他晚上要加班不能见面,最后却还是去了,他宁可吃完饭之后又跑回公司去做通宵。我先前还奇怪他为什么总是特别针对你,还以为你们是不是在公司里有什么矛盾,后来想通这一点之后,我才明白过来。” 我转开脸,将脖子扭到极限,尽量去看窗外。 可是窗外只有夜色里枯燥的阑珊灯火,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足以转移我的心神。 何夕,她是这么理解这件事的,她以为钟秦是暗恋我…… 这算是最美丽的误会么?还是她为了维持住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丝友情,故意给了这件事一个最美好的解释? 我是不是应该主动剖白将真相和盘托出,还是顺应着她的——想象也好,好心也罢——将这个白色谎言继续下去? 其实,那最后一丝友情即便留得住,还有意义吗?可如果一切都停在这里,是不是至少还能给彼此保全最后一分面子,留下最后一丁点不那么残忍的回忆? 33 药效发作之后,腮帮子越发火辣辣地疼。我从小到大从未挨过耳光,我爸妈舍不得打我,宋梓涵则常常说:“我打你?你不打我我就谢天谢地了!”至于钟秦,正如他刚刚发到我手机上的那条短信所言:“你真觉得我是打女人的男人吗?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就算你把我气得再不成人样,我有动过你一指头吗?” 我无声地喘息了一下,对何夕提出了一个此时此刻最令我不得其解的问题:“那你……既然知道了,你怎么还愿意和他在一起?” 何夕轻声说:“他承认了,他说他是刻意接近我的,只因为我是你的姐妹。” 我的呼吸高高地提了起来,直顶到脑门里去,令我霎时间头晕眼花。 她那句话却还没有说完:“他说他不知道除了这个方法之外,他还能怎么接近你,能够在公司之外也还能正大光明地和你在一起,坐在你的对面,看着你,听你说话,知道你最近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找到你的幸福。 我感动了,晴天,我很心酸很难过,可是我更不忍心……不成全他。” 那天晚上我送何夕离开,刚开始我们还在说话,后来渐渐地谁也不再开言,却仍然不停地走啊走。 也许这是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恐怕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最后一段路了,从今往后,我们只是老同学,再不是朋友。 所以我们谁都不想停下,不想分开。 等到何夕终于在人烟已然非常稀少的街头拦下一辆出租车,同我挥手作别后绝尘而去,我才发现这个地方离我家…… 至少有一个多小时的脚程。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才猛然发觉双腿已经酸得不行,脚底也被磨得钝痛,你让我再走十分钟我都走不动了,可这是隆冬的夜晚,不赶紧回去我难道是想等着冻死? 我把双手伸到大衣口袋里,这才意识到刚才本来只是打算送何夕下楼的,所以我只带了钥匙,既没带钱包,也没带手机。 右边衣袋里有四块六的硬币,这是我为了早晨以最快速度买到煎饼果子加豆浆而准备的零钱。 路边有投币电话,可我爸妈都不在家,我能叫谁来救我? 钟秦?奚骥? 且不论叫他们合不合适,我根本都不记得他们的手机号。 我望着那个在冷冷清清的冬夜里孤零零站在路边无人问津的投币电话亭,觉得我们俩是同病相怜的凄惨。 现代人离了手机和网络便束手无策寸步难行,而也正因如此,这样的电话亭怕是也快要彻底下岗了。 我能想起的唯一一个电话号码,就是宋梓涵的手机号。 这是因为他的手机号从来就没换过,从高中毕业开始用手机起,他一直用这个号,就算换手机换服务,他也始终保留着它。 那时手机才刚刚在大学生中普及,何况我们才是刚刚毕业的高中生,我都还没有开始用,他一拿到这个号就强迫我马上背下来,并且命令我不许忘记。 我当时哭丧着脸:“好不容易才考完了高考,还以为再也不用背东西了呢,结果你倒好,居然又来逼我背东西,还是11个数字这么长,怎么记得下来嘛!” 他敲我的脑袋:“怎么可能记不下来?139是固定的,根本不用记,中间四个数字是你的生日,最后四个数字是我的生日,你敢说你记不下来?我特意跟他们要的这个号,就是为了不给你借口不记得我的手机号!” 其实,那即便不是由我们俩的生日拼凑成的号码,我也许也会对它终身难忘的吧?那毕竟是我初恋男友的电话号码,是我在十八岁的时候背下来的电话号码啊。 我始终记得高一的时候语文老师曾告诫过我们的一段话。她说:“你们现在遇到喜欢的古文啊诗词什么的,即便老师没有要求,你们也应该自己把它们背下来。要知道你们已经没几年这样的机会了,我现在还能记住的诗词歌赋其实全都是上大学以前背的,等过几年你们就知道了,人的记忆力一旦过了青春期就要衰退了,到时再怎么背,即便一时记得的,也不可能记一辈子,只有年少时记住的东西才有可能是永生难忘的。” 她那段话,我相信,一开始就相信,在还没有过切身体验的时候,就从未怀疑过。 也许有些东西是不需要检验的,你就是知道它,只凭着人类的直觉和本能,你就是知道。 譬如说,只有年少时记住的东西才有可能是永生难忘的。 就是那年的国庆,我和宋梓涵去天-安-门看升旗。宋梓涵本想动用他家的关系让我们舒舒服服地去的,我坚决不同意,非要体会一般大学生的感觉,于是我们俩靠在一起席地而坐,辛辛苦苦熬了一通宵。早上一升完旗,整个广场的人山人海顿时作鸟兽散,我糊里糊涂被人群冲到了一边,再转身已经不见宋梓涵的身影。 我心急火燎地挤到电话亭去给宋梓涵打电话,他接起来的时候我都快哭了:“我好怕你手机没电了!咱们的东西都在你那儿,我就这点儿零钱,在搭公车和给你打电话之间我可选择了给你打电话啊,现在可真是身无分文了,要找不着你我可怎么回去呀?” 他在那头温暖地笑:“傻瓜!瞎担心什么呢?你以为我手机的备用电池是为什么而买的?你放心,这一辈子,我的手机都会随时保持开机,随时保持电力充足信号畅通,而且号码永远不会变,你任何时候拨这个号,我一准会马上接起来!” 就是因为这样,当初跟他分手后无论躲他躲得有多绝,无论时间过去了多少年,一旦想要找他,我都可以马上拨通他的电话,跟他说我想听你的解释了,出来见面吧。 而此时此刻,我又到了这样的绝境。 然而其实,我这一生之中真的会有绝境吗?如果有一个人给了我那样一个承诺,他的手机永远都会为了我而等待。 除非他死,否则我其实根本就不会遇到绝境。 我把硬币投进电话,拨了那串号码。 然后,我对他说:“宋梓涵,我回不了家了,你快来接我。” 夜半时分,这座常年拥堵的城市畅通无阻,虽然相距不近,宋梓涵的宾利还是很快就停在了我的街边。 他开门下车,快步走过来。 我坐在某幢大厦门口的台阶上,全身缩成一团。11月下旬的半夜,这冷劲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何况我本来是为了临时目的出来,手套围巾帽子都没戴。 宋梓涵尚未走到我身边,解衣服的动作已经完成,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的外套就已经落在了我的身上。 然后,他看清了我,顿然一惊:“脸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我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伸手一摸,觉得有些黏黏的,这才想起我脸上还涂着药水呢,估计何夕也能把出租车司机给吓得够呛。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倒傻傻地反问他:“是不是很丑?” 他用行动回答了我—— 他蹲下来,单膝跪在我跟前,捧住我的脸,碰着我伤脸的那只手格外小心。 然后,他吻了我。 待他的亲吻结束,他微微离开我的唇,低吟般地说了一句:“你的心里是有我的。” 我的心里是有他的吗? 如果说不是,我自己都不相信。 是的,我的心里是有他的,虽然我还是不清楚自己有没有重新爱上他,可这并不矛盾,心里有一个人,和确确实实爱上一个人,或者一直一直地爱着这个人,这是好几个不同的概念。 我说:“宋梓涵,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嗯”了一声,在我的上风方向坐了下来。 我一下子觉得暖和了很多。 我茫然地望着空旷的大街:“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我现在跟你说,我愿意嫁给你,但可能不是因为我爱你,而是因为我不想再让自己纠结,也不想再让另一个人纠结,是不是全世界的人都会觉得我特卑鄙?” 宋梓涵笑了笑:“这真的是芮姝晴会提出的问题?既然你是要嫁给我,那么我不觉得你卑鄙不就行了吗?” 我扭头看他。 他对我笑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就算我也觉得你卑鄙,可我还是愿意娶你,还是愿意好好对你,不再让你纠结,也不再让那个人有机会纠结,不也就行了吗?别人怎么看,与你何干?” 我想了想,是这个理儿。 搁三年前,我的确不可能提出这个问题,这个道理对于我来说是天经地义的,曾几何时,我真的变了很多很多,而宋梓涵比我还更记得我自己。 他把手伸给我,示意我拉住他:“走吧,咱们回家。” 我仍然把手藏在口袋里,缩在他的衣服下面,可怜巴巴地抬头看他:“我的腿刚才走得痛死了,后来又坐得麻死了。” 他不再说话,弯下腰勾住我的膝弯,把我抱了起来。 我动了动,调整了一下角度,在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熟悉到全世界都化成灰我也不可能认错的怀抱里,那么那么容易,就找到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 睡意突然如滂沱的潮水般漫涌而来,眼皮一下子重逾千斤,我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于是我闭上了眼。听见他打开车门的时候,我挣扎着用最后一丝清明,对他说了一句话:“宋梓涵,你别再把我弄丢了,行吗?” 他回答:“傻瓜,这还用说?” 决定跟宋梓涵结婚之后,我去公司办了辞职手续。 我并没有打算回家当阔太太,我只是累了,而且我也已经在这家公司做满一年,可以离开了。反正不久就要有一系列的节日,圣诞啦元旦啦春节什么的,然后我就该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准备我们的婚礼了。 Nick风度十足地抱着我的纸盒子送我离开,等电梯的时候他还一副离情别绪的样子:“Rachel,你这一走可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战略咨询部那个难搞的Leo谁来对付啊?” 我笑骂着安慰他:“笨!我走了自然还会有新人,到时你就是老资格了,你可以奴役新人,有什么难啃的骨头都交给新人去做呗。” 他还是发愁:“可是新人难免做不好啊,到时责任还不是都得落在我身上?” 我这回不安慰他了:“说你笨你还真就不开窍了你!新人做不好,就能显得你做得好啦,再说也没得选了,到时谁还敢对你不满意?” Nick这才恍然大悟,跟我招手时总算给了个阳光灿烂的表情。 电梯才下了一层就停住了。 我震惊地看着钟秦站在门口,双手撑在门框上,形容憔悴。 他的眼睛里冒着血丝,那副样子像一头犹斗的困兽:“我已经跟她分手了,别走……回来……好不好?我再也不会那样了,我会好好对你,你要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行吗?这样行吗?” 我抱紧怀里的箱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摇了摇头。 他捏紧拳头:“那……如果我去你的婚礼上要你跟我走,你会怎么做?” 我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从表情到语气都比此时的天气还要冰冷:“我会再给你一巴掌。至于我的新郎会怎么做,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粹然后退两步,松开手。 失去了阻挡的电梯门缓缓关上,将我们俩彼此的模样从整个世界压缩成一条细线,最终,什么也没剩下。 34大结局(上) 我和宋梓涵的婚礼不能免俗地定在了五一,奚骥送来的贺礼中夹着一张注明“新娘亲启”的卡片。 我当着宋梓涵的面打开了它。 奚骥说:“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你们,真的。如果是一年前,我还会心存怨念,但是现在,我无话可说了。我爱的是原来那个你,而宋梓涵爱的就是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他都爱你。除了他,你还能嫁给谁?”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除了他,我还能嫁给谁? 宋梓涵看到了这段话,他一脸淡定,毫无意外之色,似乎对一切尽皆了然。 我突然醒悟:“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他点点头,目光安详像是比我年长好多岁:“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都知道。” 何夕自然是一个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的。她在红包之外还给我送了一套孕产妇护理系列,因为其时我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这是个意外,绝对是个意外!那天宋梓涵太急不可耐,以至于什么措施都没采取。我们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第一次的时候我吃了事后紧急避孕药,不知是那款药没选好还是我体质特殊,吃过之后反应强烈,就再也不愿染指,此后我总是严格督促宋梓涵做好防范措施。然而他不听规劝一意孤行的情况并非百年一遇,所以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赌运气。 事实证明,怀孕并没那么容易,但凡不是正值危险期当中,哪怕前后擦着边都没出过事,可这回终于晚节不保,偏偏赶在结婚前中了招,白白害我们好好一对欲婚男女临了还是奉了子。 当验孕试纸喜气洋洋地呈给我两条杠的时候,我气得直揍宋梓涵:“都怪你都怪你!搞什么激情迸发不可收拾啊?又不是第一次,那么冲动干嘛?看吧,搞出人命来了!” 他躲闪着,好不容易才制住我的魔爪:“别怪我一人儿呀!你不就喜欢那样儿吗?” 我呼哧呼哧喘着气,没好脸色给他看,却也没法否认。 当然啦,我的男人为了我而按捺不住迫不及待,我要不喜欢就是病态了! 他顺势搂住我:“行了,别不高兴了啊,反正咱们也马上要结婚,双喜临门啊。” 我白了他一眼:“还说我呢,我也没觉得你有多高兴啊,你怎么都没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那样抱起我打转还连声嚷嚷‘我要当爸爸了我要当爸爸了’呀?还这么大力气拧人家的手,你怎么就不会比以前更疼我呀?” 他笑了一下:“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因为孩子才更疼你。我疼的就是你,不管有没有孩子我都疼你,而且我觉得我已经疼你疼到没什么发展空间了,你还要我怎么做?” 我想想也是,就我这么敏感又别扭的脾气,他要真表现得比原来更紧张我,我肯定又该跟肚子里那尚未成形的小家伙争风吃醋了。 于是我们就这么结婚了。 因为要生孩子,度完了蜜月我也继续处于无业状态,每天在家游手好闲。 宋梓涵尽量多抽时间陪我,能够拿回家做的工作,他统统带回了家,而且尽量选在我睡觉的时间做。 我现在这样子也不方便到处跑,于是我们下载了许多电影,一有空就用AppleTV一场接一场地播。 有一次我们看的一部电影中有一个情节,主角的小儿子在一个漏电的游泳池里触电身亡。 这个过程并没有演出来,只通过有一瞬间整个party的灯光都同时暗了一下来表现。 我这个大学前的理科生早就把物理知识统统还给老师了,于是想问宋梓涵这是为啥。我正要开口呢,他就说了一句:“灯暗了一下,是因为电流都流到那孩子身上去了。” 我倒抽凉气:“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问题?” 他微微一笑,很淡定地举起手掌来跟我hi5。 七月四号那天,宋梓涵带我去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当我发现周围的景物越来越熟悉的时候,我紧张得刹那间竟有些呼吸困难。 虽然先前我只来过一次,可那是何等刻骨铭心的记忆…… 洋人云集的区域,在街上走着走着,会让人误认为自己来到了美国。沿路的住宅楼多为酒店式公寓,便利店和超市也是一水儿眼熟得要命的洋品牌。 而我们最终驻足的这个俱乐部颇有格调,像个超大型的北美乡村酒吧,整个装修呈原木色,显得古老而实在。透过窗帘敞开的玻璃门窗,可以看见里面当厅立着一个缩小了的路标,表明这是某某街和某某街的交界处,俏皮得可爱。 我不确定地看了看宋梓涵,明明是炎炎酷暑的天气,我却感到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他低头望着我,温暖地笑了笑,将我那只冷汗涔涔的手交到另一只掌内,转用靠近我的这只手搂住我已然没了曲线的腰。 我蓦然长长出了口气。 我明白了。他知道,他的确都知道。 但他也想让我知道,有些事情无需回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该让往事影响了我们的现在和将来,毕竟这么好的地方,没道理我只能跟另一个人来。 因为是美国的独立日,整个俱乐部换了风格,情人节时那些cheesy的垫毯都已不见,气氛清爽而肃穆。那个酷酷的歌手站在舞台下用吉他伴奏,台上则站着一位七八岁的黑人小女孩。灯光照亮了她纯净无瑕的脸,她演唱的《星条旗之歌》偶尔还有跑音,然而当一个国家将她的爱国主义情怀倾注在一个最普通最亲切的形象和最朴素最真挚的情感中时,没有人不会被打动,没有人能够不对这个国家肃然起敬。 这天午餐后仍旧有活动,是美国家庭常玩的猜字游戏。这是一种分组竞赛式的游戏,每个人拿到一叠卡片,卡片的正面写着一个词,你要把这个词解释出来,让同组的组员猜,解释的过程中不能提到这个词本身及其所有近义词,这些被禁止的词被标注在背面,由另一组的组员监控。裁判在旁边计时,在相同时间内猜出最多词的组获胜。 轮到我来解释我们组的组员猜的时候,我看了一眼手中的题卡,脱口而出:“Acountryinthemiddleoftheocean.” 我话音刚落,宋梓涵就高声叫了出来:“Australia!” 答对,当然! 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感莫名其妙,而由于这个超短时配合的加分,我们组最后夺冠。 另一组里的一个组员是位退休老教授,他大约很不服气,一个劲地在那儿分析:“刚才那个词怎么就一定是澳大利亚呢?就算第一个想到澳大利亚,起码也马上会想到还有别的岛国呀,怎么能这么肯定是澳大利亚?” 他太太在一旁面露嗔色:“糟老头,不开窍!这就是深深相爱的夫妻之间特有的默契啊——感应加上直觉!就算没这么玄乎,人家就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很奇怪吗?” 大家恍然大悟,而我扭头一对上宋梓涵的目光,竟觉得脸庞发热有如初初相恋。 没几天宋梓涵过生日,我们顺便又去给那个开酒庄的同学捧场,几个同学在一起喝茶聊天,说到了一部美国大片,我问谁演的呀,宋梓涵答:“就那哥们儿,我还挺喜欢他演的电影的。” 我问:“谁?那个葛人?” 他说不是。 我又问:“那个皮实人?” 他又说不是。 我打了个响指:“我知道了,那个长得很欠扁的人吧?” 他点头:“就是他!” 我们俩这边交流清楚了,才发现一圈外人全都一头雾水的样子。酒庄老板捅捅他女朋友:“喂,你听懂了吗?这两个人的这段对话根本一点信息量都没有啊,怎么他们俩还能推进并完成对话?” 其他同学则摇头总结:“这夫妻俩呀,已经上升到自成一门语言的境界了,外人勘不破,勘不破喽!” 我和宋梓涵相视而笑,他搂紧我的肩,我们俩笑归笑,却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当时他是在想的什么,但我猜,无论我们之间多有默契,至少那一刻的想法肯定是不一样的。我想起的是一年以前,有一次也是同学聚会,我跟何夕如同多年前还在上高中天天聊言情小说那样,在聊一部偶像剧,我问她男主角是谁,她说是娃娃脸那个,我不假思索就说:“哦,那人要说也没什么不帅的,但是属于奶油漂亮型,所以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他。” 何夕点头:“我也是。” 一直在一旁似乎根本没注意我们的奚骥忍不住问了一句:“到底谁呀?” 我说:“不记得名字,他在老版的《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里演那倒霉小律师。” 何夕又点头:“对。” 奚骥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们女生之间的对话简直不可理喻!完全没有任何清晰的理性的东西,就都能明白!” 如今我身边已经没有何夕。就拿这次宋梓涵的生日小聚会来说吧,我们并非没有邀请她,她却借故推托了,只大方地送了礼物,我们之间的关系,彻底沦为了由金钱与物质来维系。 然而痛失了一个红颜知己之后的生活并不像我当初想象的那么糟糕,我没有了何夕,但我有了宋梓涵。十多年了,我们相识的时间已经超过相识以前的岁月,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人生中林林总总的第一次,如今又开始一起变老。我们曾经如胶似漆,也曾彼此伤害,曾以为远隔天涯此生不再,再回首时却发现那也仍是一段一起走过的风雨。他如今已不仅仅是我的丈夫,说得好听点儿,还是我的蓝颜,我的闺蜜,说得难听点儿,则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而用同学们的话来说,就是“你们俩已经好成了一个人,真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 35大结局(下) 八月份的时候,宋梓涵要出差一周。 此时他爸妈家那位开甲壳虫的保姆阿姨已经被调来我们的小家,他倒不担心我没人照顾,反而更担心他自己婚后第一次跟我分开这么久会不会思念难耐。 我的身孕已满六个月,他自然不会让我送他去机场,只让我送到楼下,先前叫的出租车已经等在了那里。 我们刚出楼门,迎面走来了一位很老很老的老太太。这个小区里住着不少外国人,这老太太就是个白种人,我们出于礼貌跟她点头微笑打了个招呼,没想到她立刻笑容满面,开心地走到我们跟前攀谈起来。 老太太瘦瘦小小,虽然是夏天,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格外怕冷的缘故,她套着一件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的白色风衣,里面是一身浅蓝色套裙,西服上衣里却没有穿衬衣,露出脖子以下一大片干枯皱皲斑斑点点的皮肤,有些滑稽,也有些瘆人。 她口齿已经不那么清晰,又带有美国南方口音,但因为语速很慢,所以还基本上都能听得懂。她介绍着自己,说丈夫五年前去世,孩子们都已不在身边,如今她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因为她丈夫生前特别喜欢中国,死后也要求葬在中国,于是她变卖了家产,来到中国购置了一套公寓,在这里陪伴她的丈夫。 见她一直喋喋不休没有终止攀谈的意思,我心里暗暗着急,担心宋梓涵这样耽搁下去就要误机了。然而宋梓涵自己倒没有着急的表示,一直耐心而儒雅地冲老太太微笑,应答着谈话,直到最后她重复着那句“咱们这就算认识了,以后常来常往啊”慢慢走远,他才急急忙忙将行李放上从他们家老爷子那儿借来送他的车,匆匆与我吻别。 看着那辆车子缓缓开动,拐了个弯之后消失不见,我有些怅怅地转过身来,手机却响了。 我一看来电显示,顿时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这个宋梓涵!他要不要这么性急啊?一分钟都等不得! 我戴上耳机,果然听见他说:“老婆,我已经想你了,怎么办?” 刚才我们俩赶时间,都没顾得上说话,这会儿缓过气来,才来得及说到那位老太太。宋梓涵温和地笑,说:“没事儿,我一点都不怪老太太耽误了那点时间,反正误了机也能改签下一班。咱们好像应该感谢那位老太太才对,是她让咱们晚一点分开嘛。而且那老太太很孤独,能听得出她和她的丈夫非常相爱,将来我不在了,我也希望你孤独的时候能有人陪你啊。” 他娓娓的语调在我刚刚才瞬间荡空的心里注满了松松暖暖酸酸甜甜的柔软,有一句话盈盈地荡漾着只说不出口: 将来,可不可以我们俩谁都不要撇下对方一个人先走掉? 我那句话之所以没能出口,一是因为它实在伤感得不成话,二是因为我突然看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又是一个要去赶飞机的人吧?他的脚边堆着大大小小好几件行李,看起来像是在搬家,像是要离开这座城市,至少几年之内都不会再回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耳机里宋梓涵还在说着,我木然地“嗯啊”作答,而手机又发出接收到短消息的提示音。 我点了点“读取”按钮。 “我要去美国了,一直计划着要去念个MBA,西北大学商学院,你告诉过我的,排名非常高。” 我点开下一条—— “同样是逃离,可我还是不确定,当初你离开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再下一条—— “如果我说我不介意你已婚,我不介意你已经怀着他的孩子,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留下来,你会怎么说?” 我无声地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 重新睁开眼之后,我慢慢打出了八个字:“一路平安,祝你幸福!” 目光尽头的那个人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离得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事实上,我也不想看清他的表情,我是个孕妇,我现在很多愁善感,容易脆弱,而任何负面的情绪又会对我的宝宝造成不良的影响。 我只看见他缓缓低头,弯腰提起放在地上的两件小行李,一件背在背上,另一件放在其中一只拉杆箱上。 然后,他拖着那两只大大的拉杆箱,转身离去,他大概走得很快,背影迅速地缩小,很快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电话那端的宋梓涵有些疑惑:“喂?晴,你还在听吗?” 我回过神来,连忙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嗯,在呢。” 他有些担心:“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一个忍不住,鼻音就跑了出来:“没事,就是想你了。” 他轻笑着叹息,柔声哄我:“我会尽快安排好那边的事情,争取提前回来,好吗?” 我答应了一声,抿着嘴笑了。 那一刻,感受到的并不是爱情,更像是亲情。 以前总听人说,两个人在一起久了,爱情就会渐渐消失,转化为亲情,甚至仅仅只是一种习惯。 在还太年轻的岁月里,这一点让我——想必也让很多其他人,尤其是女孩子——对婚姻心生惧意。如果两个人没有了爱情却仍然在一起,算不算是没有道德?是不是像动物配种一样恶心又可怕?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分明深深地感到,这种感情让我如此幸福,那么它是爱情也好,亲情习惯也罢,这真的还重要吗?如果这样的感情比纯粹的爱情更令人感到温馨甜蜜,它不是更值得我去珍惜吗? 又说了一会儿,待我在小区里散了一圈步回到家的时候,他也到了机场,该去办登机手续了。 于是他说:“Byebye,我爱你。” 我回答:“嗯,bye,我也爱你。” 正要挂电话,他又想起什么,急着叫了一声:“等等!” “嗯?”我把已经放在挂断键上的手指收了回来。 他叮嘱道:“我跟王医生把下一次产检改到了下周,你等我回来再陪你去。” 我点点头:“哦,好,挂了啊。” 然后我就开始等待,等他说byebye。 他也开始等待,等我先挂电话。 我们俩如此沉默对峙了一会儿之后,我愤怒地问:“嗯?” 他莫名:“怎么了?” 我质问:“你怎么不说?” 他说:“哦……byebye,我爱你……那个,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你还回了呢。” 我:“……” 思考两秒钟后,我说:“那我想让你再说一遍嘛,反正说一次就是16万,白赚一笔钱啊!” 他:“……” 安静两秒钟后,他笑起来:“其实你是忘记了对不对?” 我:“哎呀!不要讲出来嘛!我太没面子了!” 他:“哈哈,那有什么?反正说一次就是16万嘛!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抿着嘴不停地笑。刚刚收拾好我们卧室的保姆阿姨在退出去之前意味深长地含笑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梳妆镜,只见自己满面笑容甜得要淌出蜜来,是多少个16万也买不到的幸福与美丽。这大约是平生头一次,我很笃定自己的笑容并不是妩媚妖娆,而是那么的安详而宁静,带着一点点圣洁的光辉。这或许并不属于一个完美的情人,却属于一个称职的妻子与母亲。 那一刹我忽然大彻大悟。 爱一个人并不等于心动,也无法用某种感觉来一言以蔽之。心动以及由此所带来的异样感觉早在我十六岁那年就已发生过,那是一种无法重复也不能延续的记忆,那是“爱上”,是一个瞬间动词,我们常说的爱情只有多长多长的寿命,指的其实是“爱上”这种感觉所能够持续的时间,而“爱上”并非一定能转化为“爱”。爱是一种持续性的状态,潜移默化日久弥醇,不一定能让你那么强烈地感受到,而它的长度并非不能达到永远。心跳的时候是爱,而当有一天心脏不再跳动,那份爱也未必就此被抹煞,如同那天在何夕家的卡拉ok厅里,我正好撞见我未来的丈夫在唱的那首歌所言—— 死了都要爱,死了,也还是爱。 【本小说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本站页面简洁,无眩杂广告。更多最新全本优秀小说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或直接百度搜索:书本网】 :最爱小说网】